殿内一角,荣禄安然坐在小杌子上,面前小几上一盘白胖饺子正冒着微弱的余热。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个,在青花小碟里滚了滚浓酽的香醋,送入嘴中,细微的咀嚼声在压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慈禧那刀子般的目光终于掠过众人,猛地钉在荣禄身上。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窜起。为何洋人那份染血的名单,唯独漏了他荣禄?这念头瞬间点燃了她积压的怒火,仿佛终于寻得一个能承受她所有狂怒的缺口。
“荣禄!”慈禧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她霍然起身,几步冲到小几前,不容分说,劈手就将那盘尚有余温的饺子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脆响炸开,瓷盘西分五裂,白胖的饺子滚落一地,溅开的醋汁在青石地上蜿蜒流淌,散发出刺鼻的酸气。荣禄举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筷尖那点醋汁,无声滴落。
身旁伺候的太监小德子饿了好几天,心想掉在地上的饺子总该轮到自己了吧,他探了探身子准备趴在地上将饺子偷偷藏在袖子里,抬眼却看见李莲英制止的眼光。
“哀家问你!”慈禧胸膛起伏,指着荣禄的鼻尖,“洋人那份单子上,怎就少了你荣中堂的名字?满朝文武都陷在这义和团的烂泥潭里,你倒好,干干净净!你哪来的先见之明不趟这浑水?”她眼中喷火,字字淬毒,“你从哪学的这缩头乌龟大法?是不是……早就里通外国,给自己留了退路?!”
大殿死寂,落针可闻。只有醋液缓慢流淌的黏腻声响。荣禄缓缓放下筷子,脸上不见丝毫慌乱,竟弯腰,从满地狼藉中拾起一个还算完整的饺子,拂了拂灰尘,平静道:“太后息怒。奴才这缩头的功夫……火候还差得远呢。”
“混账!”慈禧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声音因暴怒而颤抖,“事到如今还敢狡辩!你是不是通敌卖国!”
“太后,”荣禄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甚至将那个沾了灰的饺子托在掌心,“您这可真是冤煞奴才了。”他抬眼,目光坦诚得近乎无辜,“奴才当时,是真想同洋人取得联系啊!”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慈禧也怔住了,眼中怒火凝滞一瞬。荣禄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可惜,太后您麾下的神兵,把那些洋人的使馆围得铁桶一般,奴才纵有千般心思,也实在钻不进去,勾结无门呐。”
慈禧眉头紧锁,死死盯着他,那喷薄的怒火,竟被他这离奇的自白堵住,一时忘了发作。荣禄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奴才眼看使馆被围,炮口森森,日夜悬心。生怕哪一天,不知哪个炮营的弟兄手上不稳,一炮真轰塌了使馆的墙……那才真是滔天大祸。”他微微抬起下颌,迎着慈禧审视的目光,“奴才没法,只好在调拨给围使馆各营的火炮标尺上……动了点手脚。”
大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慈禧瞳孔猛地收缩:“荣禄!你……你当真做了洋人的走狗?!”
“太后容禀,”荣禄依旧平静,“奴才还曾命人,从使馆墙外,悄悄‘请’了一位洋人出来。”
慈禧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奴才非但没伤他分毫,”荣禄的声音如同在叙述一件寻常公务,“还给他安排了清净住处,一日三餐,瓜果菜蔬,清水米粮,不敢短缺。待他惊魂稍定,奴才便好言抚慰,托他回去给各国带个口信。”他微微一顿,目光恳切地迎向慈禧,“就说北京城这场乱子,绝非太后您的本意!眼下局面失控,太后您老人家也是被裹挟,力有不逮。可太后心里,绝无半分与列国开战之心!恳请各国明察!”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慈禧脸上那层暴怒的硬壳,仿佛被这番话悄然敲开了一道缝隙。她怔怔地看着荣禄,看着他那张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脸。原来……那些几乎要烧塌大清江山的滔天烈焰之下,竟是这人在暗中泼水,替她描补、转圜,甚至不惜背负“通敌”的污名,只为给她留一条或许能走的退路。
一股极其复杂的热流猛地冲上慈禧心头,灼热滚烫,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方才那番疾风骤雨般的斥骂,此刻回想起来,字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自己脸上。她飞快地、几乎是偷偷地,朝荣禄脸上溜了一眼——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怨怼,只有一片近乎木然的恭谨。
慈禧忽然觉得有些站立不稳。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阶下任何人,只留给众人一个绷紧的、乡下地主老婆子的背影。那背影微微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声极轻、极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和软化的嘟囔,从她紧抿的唇缝里挤出来,轻轻飘散在死寂的大殿里:
“哼……这……还像点话。你这个未立尺寸之功的,还真立了个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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