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李强主任一声“散会”,会议室里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声音、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医护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陆离暂时没动,而是躺在椅子上养神,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陈荣藻常年保温杯不离手了。
虽然说当医生是个体力活,但同样费脑子,主要是消耗心力。
太善良的人不适合当医生,不然见一个可怜一个,可怜一个帮一个,帮又帮不上忙,最后会活活把自己耗死。
尤其在癌症领域,这种同情心更是要不得,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管是医生也好,病人也好,大家都要遵循某种规律。
对于经济条件好的病人来说,这就是五十万规律。
一旦治疗费用超过50万不见好转,其实也就没太大治疗的必要了。
对于经济条件一般的病人来说,尽量化疗,行不行就这一下子,因为医生们也没多少办法。
当然,如果算上陆离的手术的话,这确实也是一条路子。
下一刻,
陆离捏了捏发僵的后颈,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窗外,暮色正沉沉压下,给城市披上一层灰蓝的薄纱。
他脑子里盘算着,先去老陆那儿蹭顿热乎晚饭,再去看看程琳,那丫头这几天脸色总不太好,得盯着她按时吃饭。这念头像冬日里一点微弱的炭火,暖烘烘的。
他刚把最后一份影像报告塞进文件夹,手还没离开桌面,外面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砰!”
会议室的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门板重重拍在墙上又弹回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道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身影几乎是跌进来的,带起一阵香风。
这么风风火火,不是杨欢还能是谁?
她跑得气喘吁吁,几缕汗湿的头发黏在通红的脸颊上,胸口剧烈起伏,
“陆医生!陆医生!”
她声音尖利,整个人也有些紧张,目光死死锁在陆离身上,
“快!快去手术室!李医生…那边…胰头癌手术…大出血了!止不住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世界崩塌般的绝望。
陆离脑子里那点关于晚饭的暖意“噗”一声,瞬间熄灭。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
胰头癌、大出血、止不住——不用说都知道,这情况不是一般严重。
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文件夹被随手甩在会议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走!”
他低声回应道,随即快步朝手术室走去。
由于眼下病人越来越多,大多数时候陆离已经不用自己动手,他只需要了解大致的结果就行。
尤其是一些病灶不大,比较简单的切除术,他更愿意把机会交给周鑫他们。
推开手术室厚重的气密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液、电刀灼烧组织的焦糊味快速散开。
这股气味沉重、黏腻,带着死亡的铁锈气息,让人很不适应。
再看手术室里面,此刻也比较乱,病人的心电图情况不太好,血压那一栏的数字“70/40”,相当刺眼。
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也就半个小时的事。
“加压输血!胶体跟上!快!”
虞二姐一看不对劲,当即对主刀医生喊道。
“纱布!再拿纱布!快!”
器械护士一看也急了,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主刀医生。
这一次主刀的医生姓李,是原来肿瘤科那边的主治医生,在大平医院工作了七八年,他一直跟着李强团队。
由于平日里跟陆离接触得少,陆离也不太清楚他的手术水平,但有李强的保证,也就签字同意。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台手术竟然搞砸了。
这一刻不止是李医生,连陆离都觉得头皮发麻。
此刻李医生站在手术台上,手里拿着纱布,整个人绷得很紧,就像是一张站立着的弓。
他深绿色的手术衣前襟被染红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布料,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埋着头,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把眼睛贴到患者的腹腔里去。
一旁的助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是血,尽管两人拼命清理,但是清理的速度还是比不上出血的速度。
陆离换好衣服,直接接管这台手术。
“李兵,你给我当助手。”
“好.....好的......”
经历了刚才那一幕的李医生,此刻哪里还有脾气,自动让开位置,乖巧地站在一旁。
他丢开手里的纱布,陆离则是拿起高频电刀,灼热的刀头带着一股焦糊味,狠狠压向视野中一个模糊的渗血点。
“滋啦——”
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蛋白质烧焦的难闻气味。
血似乎被暂时烫住了那么一秒。陆离刚要松一口气,甚至嘴角都还没完全放松——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破裂声,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捏开。
就在他刚刚用电刀烫凝的那个位置旁边,一个更粗的血管壁猛地撕裂开来。
这一次涌出的不再是细细的血流,而是一股强劲、暗红、近乎黑色的血柱。
这种出血很可怕,稍有不慎就会要人命,好在陆离经验很丰富。
“长镊。”
器械护士还沉浸在刚才的混乱和恐惧中,愣了一下。
但看到陆离的样子,护士也随之反应过来,立即投入工作状态。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一把细长的无损伤镊子“啪”地一声,稳稳拍在他等待的掌心。
“吸引器头。”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沾满血污的吸引器头立刻被递上。
陆离接过,毫不犹豫地探入那片翻腾的血泊深处。
他没有像李医生那样毫无章法地乱吸,而是手腕极其稳定地悬停在一个精确的位置,吸引管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嘶嘶”声,精准吸出血液。
很快,
血水在吸引下渐渐退潮,如同海潮退去,终于短暂地暴露出了那个罪恶的源头——门静脉分支上一个撕裂的口子,正在随着微弱的心跳,一股股地往外冒血。
情况确实比想的更糟糕,因为除了血液之外,还有一种更为稀薄、带着诡异微黄的液体——胰液!
两种致命的渗漏源几乎紧挨在一起,相互污染,相互恶化。
看到这一幕陆离也吓了一跳,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不是单纯的血管破裂!
是门静脉出血加上严重的胰腺断面弥漫性渗血和胰瘘!
这才是真正的死亡组合!
他瞬间明白了医护们为何崩溃,单一问题尚可一搏,这双重的、彼此激化的出血和消化液腐蚀,简直是外科医生的噩梦。
“血压!”陆离的声音陡然拔高,冷峻的目光射向麻醉台。
“65/35!陆医生,快顶不住了!”二姐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急迫。
“加压输血,胶体全速,去甲肾泵入维持,争取三分钟。”
陆离的指令如同连珠炮,清晰、决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的视线如同焊在了那片致命的区域上,右手镊子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夹住了门静脉破裂口的一侧边缘,暂时压迫止血。
左手再次伸出,掌心向上,稳定如磐石。
“5-0 Prolene(普理灵缝线),双针。”
“好。”器械护士的声音颤抖,两枚穿好极细滑线的缝针被迅速递上。
陆离的左手接针,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他放弃了传统的持针器,直接用手指捻住那细如发丝的缝针。
手腕悬空,稳定得如同机械臂,仅凭指尖最精微的感觉操控。
针尖如同拥有生命,灵巧地避开了脆弱如豆腐渣的胰腺组织边缘,精准地刺入门静脉裂口相对坚韧的血管壁外膜。
进针、旋转、出针、打结…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得令人窒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韵律美。
细小的滑线在血泊中穿梭、收紧,像最灵巧的绣娘在绣一幅关乎生死的画卷。
第一针,第二针…破裂的血管壁被强行拉拢、闭合。暗红色的血流终于被遏制住了源头。
“血管钳。”
陆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紧绷的脸颊滑下,留下几道清晰的湿痕。
一把精巧的无损伤血管钳递上。
陆离迅速钳夹住刚刚修补好的血管段两端,暂时阻断血流,给脆弱的缝合口一个喘息和加固的机会。
血海暂时退去,视野终于清晰,但危机远未解除。
因为血虽然止住了,但是胰腺的问题还没有,受损的胰脏还在持续渗出血珠和微黄的胰液。
这同样是一个高度致命的渗漏源,因为胰液的强腐蚀性,它会让任何缝合都变得徒劳,加速组织的溶解和更大范围的出血。
也就在这一刻,手术室里的空气依旧紧张得能拧出水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离身上,看着他如何面对这“豆腐渣”上止不住的渗漏。
“太难了,这实在是太难了。”
“早知道会出这种事,我们死也不会做这台手术,太可怕了。”
“刚才要不是陆主任赶过来,这病人怕是都完了,太严重了。”
“哎,癌症病人本来就是所有类型病人中最严重的,哪怕看起来再简单,切开之后都会不一样。”
“别的不说,反正这种缝合技术我可不会.......陆主任实在太快了,我都没看见!”
“这可是大血管,不快能行么?”
众人的议论声在耳边响起,但是陆离没说话,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反复扫过那片脆弱不堪的残端。
常规的缝合压迫?不
那肯定是不行的~~
那脆弱的组织会在缝线拉紧的瞬间崩解,如同用手指去捏一块烂豆腐。
电凝烧灼?
好像更不行,
高温只会加速组织的坏死液化,刺激更多的胰液分泌,形成恶性循环。
这一锥子下去,病人绝对活不过今晚。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监护仪上那顽固的低血压数字像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
汗水沿着陆离的下颌线汇聚,滴落在深绿色的手术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突然,他眼神一凝,落在旁边一段相对健康的空肠袢上。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方案在他脑中瞬间成型——套入式吻合!
像把一个破损的瓶口塞进一个稍大的瓶身里!
“李兵,”陆离的声音打破死寂,“游离这段空肠袢,保留系膜血供,长度十厘米,快点。”
李兵猛地回过神,虽然满心疑惑,但陆离声音里那股强大的意志力不容他质疑。
“是!”
他立刻动手,器械精准地分离着肠系膜,小心翼翼地保留着那些纤细却至关重要的血管。
“准备3-0可吸收缝线,圆针。”
陆离继续下令,同时左手镊子极其轻柔地触碰着胰腺残端的边缘,像是在安抚一个随时会碎裂的泡沫。
“杨欢,温盐水冲洗,动作要轻。”
温热的生理盐水缓缓流过,冲淡了血污,再次暴露了那个脆弱得令人心颤的残端断面。
此时,周峰已将那段游离好的空肠袢提了过来,粉红色的肠管微微蠕动着,充满了生命的韧劲。
十几分钟后,李兵这边也终于完成游离,将空肠袢递上来。
“给我。”陆离伸出手。
他接过那段空肠,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随即,只见陆离小心地将空肠的断端撑开,像一个微小的口袋。
然后,他用那把细长的无损伤镊子,像对待宝物一般,极其轻柔地夹起胰腺那残破不堪的断端边缘。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豆腐渣”在镊子下瞬间化为齑粉。
镊子带着那残端,缓缓地、试探性地、一点点地向撑开的空肠断端里送去。
动作慢到了极点,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耐心和小心翼翼的控制力。
这不是缝合,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微雕,一场在生死边缘的极限平衡。
陆离的额头青筋微微贲起,汗水流得更急了,但他握镊的手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
一点,又一点…终于,那脆弱得令人绝望的胰腺残端,被完整地、轻柔地“塞”进了空肠的断端腔内!
像一颗破损的珍珠被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坚固的蚌壳里!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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