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从屋顶悄然跃下，动作轻盈得像只猫。
少女稳稳落地，悄无声息，正是“清道夫”的凛。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站在卢卡恩面前。
四目相对，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充满了无声的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最终，还是卢卡恩先开了口。
“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收到情报，‘斗犬’在科里夫活动。”
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哦？”
卢卡恩应了一声，心里觉得有些蹊跷，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次轮到凛发问。
“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从阿努阿兰德回来，路过这里歇个脚。本打算今天就走，但现在看来，恐怕是走不成了。”
“走不成了？”
凛歪了歪头，神情依旧空洞，那模样，就像一个关节错位的人偶。
卢卡恩心头掠过一丝诡异，但他明智地没有追问，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好像抓住‘斗犬’的尾巴了。”
“……刚才你掐着那个守卫的脖子，就是因为这个？”
“没错。他推荐给我们的旅店，八成就是‘斗犬’的窝点。”
“我也去。”凛立刻说道。
“嗯。”
卢卡恩心想，果然。只要一提到“斗犬”的线索，她绝对会跟上来。
两人回到旅店，迎接他们的是一股奇异的氛围。
夏昀和凯瑟琳见到凛，都热情地迎了上来，一边说着“真巧啊”，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帮人是怎么回事？”凛的目光扫过大厅。
只见那几个原本凶神恶煞的强盗，此刻全都目光呆滞，直勾勾地望着虚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卢卡恩走上前，在他们眼前挥了挥手。
毫无反应。
除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否则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他们现在很听话哦。”
凯瑟琳笑着走过来，随手指向其中一位老妇人，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
“乔·班梅斯，六十一岁。‘斗犬’的尸体处理员，移植了死亡蜘蛛的力量。”老妇人机械地回答，声音毫无波澜。
“看吧。”凯瑟琳冲卢卡恩扬了扬下巴，一脸得意。
“……”
这情景让卢卡恩瞬间想起了前世的死亡军团，只不过眼前这些人还活着。
看来，凯瑟琳动用了某种特殊的魔法。
这样也好，省了不少事。
卢卡恩暗自思忖。如果凯瑟琳能完全驾驭这份力量，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记得，前世的她，似乎正因这力量而失控。
能掌控，就意味着可控。
而且，获取情报也变得简单多了。
“那……就把能问的都问出来吧。”
卢卡恩拉过一把椅子，在他们面前坐下。
凯瑟琳贴心地泡了茶，递给他一个马克杯。
凛和夏昀则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后。
“‘斗犬’的头目是谁？”卢卡恩率先发问。
“不知道。”四人异口同声，毫无感情。
意料之中。
卢卡恩也没指望这几个负责处理尸体的喽啰能接触到核心层。
“‘斗犬’的目的是什么？”凛在一旁冷冷地插话。
回答依旧是“不知道”。
之后，他们又问了据点位置、组织人数、在其他城市是否还有据点等问题，但得到的答案全都一样，翻来覆去只有那三个字。
“你们到底知道些什么啊？”
夏昀看着这四个除了为钱卖命外一问三不知的家伙，终于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卢卡恩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他放下杯子，换了个问题。
“你们的直属上司是谁？”
“米卡埃尔·波特伦。”
“总算问出点东西了。”卢卡恩咧嘴一笑。
旁边的凛闻言，眉头微蹙，补充道：“米卡埃尔·波特伦，波特伦家族的现任家主。虽然年轻，但继承了父母在科里夫的大量土地和房产，经营着庞大的旅店生意。”
“所以才能开出这种黑店么？”
卢卡恩感觉，零散的拼图，终于开始慢慢拼凑起来了。
他不由得多看了凛一眼，看来上次委托她调查扎巴兰科之后，她把相关的情报也摸了个底朝天。
“看来，波特伦家族和‘斗犬’脱不了干系。”卢卡恩断定道，“除了这里，还有其他类似的黑店吗？”
如果有，他不介意现在就去挨个端掉。
幸运的是，他们回答说，这种如同强盗巢穴的旅店仅此一家。
“能解释一下吗？”凯瑟琳开口了，“这个‘斗犬’到底是什么？”
夏昀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听你们说了半天了。”
卢卡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和凛聊得太投入，忘了身边还有两个“新人”。
于是，他把“斗犬”和“幻魇”的事情简要地向她们解释了一番。
两人都曾亲身经历过赫蕾的幻术，因此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关联。
听完解释，她们的好奇心立刻转移到了凛的身上，不约而同地向她投去探寻的目光。
“……”
凛感受到了视线，却干脆地选择了无视，一言不发。
卢卡恩见状，干咳一声，暗示自己也不会透露凛的身份。
两人心领神会，便没再追问。
就在这时，旅店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有人在吗？”
今天门口明明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卢卡恩心头一紧，还以为是“斗犬”的人找上门了。
可没想到，这个声音他竟然有些熟悉。
“海妮小姐？”
“卢、卢卡恩·麦克莱恩？”
门外走进来的，正是与他们有过一段不解之缘、关系至今仍算不上融洽的王室监察官，海妮·罗萨莱斯。
卢卡恩满脸困惑，她怎么会在这里？
而海妮，显然也抱着同样的疑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海妮抢先一步问道。
“不，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卢卡恩反问。
两人对视着，目光在空中交锋，像是在暗中角力。
片刻后，海妮率先败下阵来。
“唉，”她叹了口气，“托你的福，关于我压迫式调查导致菲尼尔·雷洛斯死亡的指控，被缓期处理了。”
“缓期？”
“因为需要证据，证明‘斗犬’这个组织真实存在的证据。”
“哦。”卢卡恩了然。
雷洛斯家族不是善茬，仅凭他一面之词就想让海妮脱罪，无异于天方夜谭。
何况，他当初的说辞本就虚虚实实，掺了不少水分。
“就在那时，我收到了‘斗犬’在科里夫活动的消息，所以就过来调查了。好了，轮到你了，你为什么在这儿？难道你也在追查‘斗犬’？”
海妮·罗萨莱斯看着卢卡恩，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卢卡恩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回答：“没有啊，我们是来旅游的。”
“……那你为什么站在柜台后面？”
卢卡恩指了指里面。
“这儿的老奶奶身体不舒服，我们帮她照看一下店。”
这话倒也不算全是谎言。
海妮依旧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但他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她没再追问，只是哼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如果……如果你查到了‘斗犬’的线索，拜托一定要告诉我！虽、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太愉快，但好歹也算是一起抓过扎巴兰科的同伴，不是吗？”
“快走吧，再不走我可要往门口撒盐了。”卢卡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呜……”
海妮委屈地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卢卡恩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初见时那个冷酷如刀的女人，似乎被这次的诬陷事件吓破了胆，不仅气势全无，连性子都软化了不少。
这算是成长的阵痛吗？他暗自揣测。
“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了。”旁边的凯瑟琳轻声说道。
卢卡恩微微点头，转过身来。
太奇怪了。
一个原本藏得极深的秘密组织“斗犬”，为什么会突然泄露出这么多情报？
先是凛，因为与“清道夫”的联系中断而察觉到异常。
现在，连王室监察官海妮·罗萨莱斯都收到了风声，特地从王都赶来科里夫。
这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暗中故意散播消息，设下了一个局。
“不对劲。”卢卡恩沉吟道。
他思索片刻，带着凯瑟琳走到柜台内侧，指着那几个依旧神情呆滞的强盗。
“能让他们动起来吗？”
“让他们稍微清醒一点的话，可以哦。”凯瑟琳答道。
卢卡恩还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凯瑟琳便轻轻打了个响指。
那几人像是溺水者被猛地拽出水面，浑身一颤，开始剧烈地喘息，惊恐地摇着头。
当他们看清面前站着的是凯瑟琳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
卢卡恩恍然大悟。
原来所谓的恐惧调教，是这么一回事。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们有活儿要干了。”
这样一来，倒是更方便利用他们了。
***
一行人走上科里夫的街道，决定先四处逛逛。
美其名曰探查，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肚子饿了，出来找地方吃午饭。
“没想到这里的餐馆这么多。”卢卡恩有些意外。
“毕竟是边境城市，游客和商旅往来频繁。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景点，但作为旅途中的落脚点很受欢迎。”凛在一旁冷淡地解释道。
夏昀和凯瑟琳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吃什么好呢？早上什么都没吃，想吃顿好的。”卢卡恩摸着下巴说。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不吃肉？”夏昀怯生生地举起手，“早上看到了点……不太好的东西。”
卢卡恩不在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那家旅店地下室的惨状了。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凯瑟琳，你呢？没问题吧？”
“啊？我无所谓啊。”
凯瑟琳笑得一脸天真烂漫。
卢卡恩觉得，她这种“真的无所谓”的态度，反而比什么都让人毛骨悚然。
但他很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那到底吃什么呢？”
餐馆太多，也成了一种烦恼。
每家店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都挂出了自家的特色招牌，让人眼花缭乱，选择困难。
结果，他们在街上闲逛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得多。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卢卡恩的视野。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嗡的一声，世界都静止了。
那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有着一头独特的青灰色头发。
她一手抱着玩偶，正兴高采烈地东张西望，像只快活的小麻雀。
她几乎是在街上横冲直撞，但城里的人似乎都认识她。
路过的人们纷纷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也用清脆的声音回应着。
少女就像一支在白色画布上涂抹颜料的画笔，所到之处，都因她的存在而变得明亮快活。
“哇，好漂亮的姐姐们！”
小女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在卢卡恩一行人面前停下脚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队伍里的三个女孩，大声赞叹道。
凯瑟琳和夏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少女挺起胸膛，骄傲地自我介绍说，她叫米歇尔。
米歇尔……
卢卡恩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曾因不知晓她的名字而愧疚了无数个日夜。
他发现，她在他心里留下的空缺，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可能！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森林里。
那时的她，和卢卡恩如今的年纪相仿，衣衫褴褛，满身伤痕。
——谢、谢谢。
他把她带回家，为她处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端上热腾腾的食物。
就像捡回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他收留了她。
她有着少女特有的亲和力，毫不拘束地亲近他，很快就闯进了他的生活。
当时他以为，那只是出于被拯救后的感激。
但现在看来，活泼开朗本就是她的天性。
——叔叔，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呀？
她曾这样问他，毫不设防地踏入他的私人领域。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那并非无礼，他能感受到，那颗想要靠近他的，纯粹而温暖的心。
所以……
所以当他再次见到她，而她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时，卢卡恩才发现，自己的情绪竟会失控到如此地步。
他杀光了所有追来的清道夫，一个不留。
“哇，姐姐的头发是白色的耶！好特别！像冬天的雪一样漂亮！”
现实中，米歇尔依旧活泼地蹦蹦跳跳，此刻正围着凛打转。
凛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向从容的她，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前世的因果在此刻交汇——
米歇尔死于凛之手。
而凛，则死于卢卡恩之手。
这何等荒谬的宿命，竟让他们三人，以这样的方式，在今天此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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