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冰冷而刺鼻。
自从德马利科因滥用烟草而住院后，这是卢卡恩第二次踏足这个地方。
幸好埃尔格里德是座大都市，医院的设备和团队都堪称顶尖，否则他不敢想象姐姐会是什么下场。
病床上，一个身影静静躺着，双眼紧闭。
那是黛娜·麦克莱恩，卢卡恩唯一的姐姐。
她曾拥有白皙如玉的肌肤，细腻得不像个乡下姑娘。
可此刻，那与卢卡恩别无二致的乌黑长发，仅仅过了一天，就已干枯黯淡，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光洁的皮肤上，竟开始浮现出一片片细密的鳞片。
卢卡恩伸出指尖，轻轻触碰。
指下传来的，不再是人类皮肤应有的温润柔软，而是岩石般的坚硬与冰冷。
这触感，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他心上，让他几乎窒息。
龙人。
一个崇拜并侍奉巨龙的种族。
他们外貌与人类相仿，却有着无法掩饰的异族特征。
首先，是额顶的双角，那是他们荣耀与骄傲的象征。
其次，是他们的肤色——红、蓝、绿，五花八门，皮肤表面覆盖着细密的龙鳞，坚硬而光滑。
就像……现在的黛娜一样。
她虽然昏迷着，呼吸却异常粗重，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渗出。
卢卡恩伸手，想为她拨开被汗水濡湿的刘海。
湿漉漉的发丝下，他清楚地看到，姐姐的额头上冒出了两个微微隆起的小包。
那是即将破肉而出的……龙角。
从皮肤上蔓延的鳞片，到额头初露的峥嵘。
一切迹象都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姐姐，正在变成一个龙人。
初见此状的医生，脸上竟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咋咋呼呼地说要向什么协会报告。
卢卡恩当时已是心力交瘁，只是麻木地应付了几句，便将他打发走了。
“……姐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在胸中翻涌，卢卡恩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说实话，前世的他，根本无暇顾及姐姐。
在魔域森林中挣扎求生的那几年，他也曾数次离开森林，发疯似的寻找她的下落。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姐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世，他避开了魔域森林，原以为能安稳度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看来，这次的事件，和姐姐当年的失踪脱不了干系。’
即便如此，强烈的愧疚感依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无论当年的自己多么愚蠢，抛下唯一的亲人独自逃离，都是无法辩解的事实。
如今这般为姐姐悲伤，他只觉得自己虚伪又可笑。
“卢卡恩。”
病房门被推开，凯瑟琳和阿瑞斯走了进来。
他们是同村的玩伴，今天特意没去上课，选择留下来陪他。
凯瑟琳也就算了，阿瑞斯这家伙……非要跟来吗？
卢卡恩心里嘀咕着，但在这种时候，他的陪伴确实也带来了一丝慰藉。
“院长说，你暂时不用担心出勤的问题，他会处理好。”凯瑟琳轻声说。
“好。”
有个院长当靠山，确实方便。
只是，卢卡恩此刻的心情太过沉重，丝毫感觉不到半点轻松或庆幸。
“黛娜姐她……怎么样了？”阿瑞斯有些迟疑地问。
听姐姐说，这次假期，她和阿瑞斯相处了不少时间。
那小子似乎对所有漂亮女孩都献殷勤，结果被姐姐好好“操练”了一番。
因此，阿瑞斯看向姐姐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点又敬又怕的复杂。
但此刻，他眼中的担忧是真切的。
这小子，说他粗鲁，不过是个暴发户的习性；说他心术不正，也只是个三流反派的水平。
本质虽不算多好，但卢卡恩也清楚，阿瑞斯并非坏到骨子里的那种人。
“不太好。”卢卡恩摇了摇头，“医生也束手无策。”
医院能做的，仅仅是维持姐姐的呼吸，除此之外，再无有效的治疗手段。
最终，也只能守着，静观其变。
既然人都到齐了，卢卡恩背上早就准备好的背包，沉声开口：“我要去一趟龙之边界。到了那里，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黛娜姐姐实习的地方，正是龙人与人类的边界地带。
他相信，答案一定藏在那里。
“你们能帮我……好好照看黛娜姐姐吗？”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凯瑟琳立刻出声反对。
卢卡恩摇了摇头，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想单独谈谈。
阿瑞斯很识趣，见状便主动退出了病房。
“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可能和‘斗犬’有关。”
待房门关上，卢卡恩压低了声音。
“我也这么想。”凯瑟琳的回答没有丝毫意外。
毕竟，她是和卢卡恩一同接触“斗犬”事件最多的人。
那些能将魔物植入人体的疯子，若是想对龙人下手，也并非不可能。
“有查到什么吗？”卢卡恩问。
凯瑟琳没有说话，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从她胸口弥漫而出，如活物般沉降，浸染了地面。
黑气凝聚，两个男人的身影缓缓浮现。
正是当初在科里夫城，妄图烧毁杀人旅店时找上门来的那两个家伙。
此刻，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灵魂的傀儡。
“我的能力还无法完全掌控，没能读取全部信息，但还是查到了几个据点。”凯瑟琳解释道。
“在地图上标出来。”
卢卡恩展开一张高价买来的地图，凯瑟琳伸出手指，在上面点出了几个位置。
这些据点比想象中要远，而且大多与龙之边界的方向背道而驰。
‘看来没办法顺路去一趟了。’卢卡恩暗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光是前往龙之边界，路途就已十分遥远。
他的目光落在凯瑟琳有些疲惫的脸上，又看了看旁边那两具行尸走肉。
“对了，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回事？”
“呃，他们已经死了。我带着他们，是为了方便提取信息。”
“那尸体怎么处理？”
“……那个，我有办法的。”
凯瑟琳似乎不想多谈，含糊地带了过去。
卢卡恩知道，她如今已能部分掌控死亡女神的圣痕。
但他不认为，带着两具尸体四处奔波，对一个少女的精神状态会是好事。
“在科里夫时是迫不得已，现在没必要再勉强自己了。”卢卡恩温言劝道。
“嗯，知道了。”凯瑟琳微微一笑，似乎也松了口气。
话音刚落，那两具尸体便被翻涌的黑气吞噬，消失无踪。
眼看一个纯真的少女，情感正因这份力量而逐渐扭曲，卢卡恩心中又添了一份沉甸甸的愧疚。
“那个……对不起。”
他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又觉得这样会让她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便中途将手移到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凯瑟琳呆呆地看着他，然后伸出双手，握住卢卡恩的手，主动放在了自己的头顶。
“别说对不起，说谢谢。”
“……谢谢。”
“没关系，为了卢卡恩，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卢卡恩知道，即便凯瑟琳的感知变得有些迟钝，甚至可以说有些崩坏，那也仅仅是涉及到与他有关的事情时。
归根结底，她仍是个十八岁的少女。
带着尸体，动用死亡女神之力读取思想，精神上的负担恐怕超乎想象。
卢卡恩慢慢放下手，再次叮嘱她照顾好姐姐，然后在离开病房前，最后一次握住了黛娜的手。
‘姐姐。’
在他将自己封闭于魔域森林的那段日子里，姐姐一定为了找他，跑遍了各个角落，磨破了双脚吧。
她也许曾一边哭泣，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也许曾心痛如绞，肝肠寸断。
‘现在，轮到我了。’
‘对不起，因为我还不够成熟。’
‘对不起，因为我是个只顾自己的愚蠢弟弟。’
‘这一次，换我来找回你。’
卢卡恩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阿瑞斯正靠在墙边，双臂抱胸地等着他。
卢卡恩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便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阿瑞斯也没有跟上来，而是转身回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门，奥莉薇雅和她的女仆贝露蒂娅早已等候在外。
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满是灰尘的破旧长袍，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要走了吗？”奥莉薇雅开口，她似乎早就料到卢卡恩会这么做。
“是的。”
“可以同行吗？”
“不，这是我的事。”卢卡恩回答得斩钉截铁。
奥莉薇雅似乎也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没有再坚持，而是向他介绍了身旁的男人。
“他叫‘怪人’，是一名雇佣魔法师，擅长传送魔法。他可以将你直接送到龙之边界附近。”
“……！”
能使用传送魔法的雇佣兵？
这种人，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根本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那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硕大的眼镜，开口道：“怪人，我的代号。虽然无法直接传送到边界，但我曾在距离那里一天路程的‘众神石碑’留下过坐标……”
“多少钱？”
卢卡恩立刻伸手摸向背包，准备付钱。
要请动这样的魔法师，报酬必然是天价。
他不想欠人情，而且从杀人旅店缴获的那笔巨款，让他现在底气十足。
但奥莉薇雅摇了摇头。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就让我做这些吧。”
“但是……”
“拜托了。”奥莉薇雅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恳切。
最终，卢卡恩只能点头，随即转换了话题。
“海妮那边，有别的消息吗？”
“没有，查佩尼似乎并不知道什么特别的情报。”
当初来找伊芙的查佩尼曾说过，他与“斗犬”的成员“赫蕾”签订了契约。
因此，卢卡恩拜托如今已成为“斗犬”事件专家的监察官海妮·罗萨莱斯去审问他，可惜似乎没什么成果。
“这样啊……”
虽然有些遗憾，但现在没时间在这里耗着了。
卢卡恩立刻将视线转向自称“怪人”的魔法师。
“出发需要多久？”
“随时可以。”怪人伸出了手。
卢卡恩向低头送行的奥莉薇雅和贝露蒂娅道了声谢，然后握住了怪人的手。
瞬间，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
“走了啊。”
听到贝露蒂娅的话，奥莉薇雅轻轻点头，带着一丝怅然，久久凝视着卢卡恩消失的地方。
“送别心上人，就是这种感觉吗？”她轻声自语。
“应该……差不多吧。”贝露蒂蒂低声回答。
自从奥莉薇雅性情大变后，贝露蒂娅一直为此感到后悔和头疼。
但此刻看到第三公主这般模样，她又觉得，这或许也算是一种成长。
那个曾经对他人漠不关心，只知享乐的公主，竟然会露出如此失落的表情。
这话若是放在几个月前，连她自己都不会信。
“走了吗？”
“嗯，走了。”
凯瑟琳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虽然卢卡恩拜托她照顾黛娜，但她还是把这件事交给了阿瑞斯，自己则跟了出来。
“大家都等着呢，走吧。”奥莉薇雅催促道。
“好。”
凯瑟琳和奥莉薇雅，这对曾经针锋相对的少女，此刻却出奇地站在了同一阵线，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她们的目的地，是宿舍里凯瑟琳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女生。
梅娅·芙洛娃、凛、夏昀、伊芙、塔娜。
她们都与卢卡恩有着或深或浅的交集，此刻都表情严肃，等待着两人的归来。
凯瑟琳一进门，便将准备好的地图挂在了墙上。
她在地图上画出了标记，和给卢卡恩看时一样。
不，这一次，标记的数量更多，甚至覆盖了通往龙之边界沿途的城市和村庄。
“我只告诉了卢卡恩反方向的据点。”凯瑟琳解释道，“奥莉薇雅特意找来了传送魔法师，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前往龙之边界的路上了。”
听到她的话，众人都点了点头。
“好，我们从这里开始。”凯瑟琳的手指，点在了埃尔格里德附近的一个村庄上。
“卢卡恩是为了救黛娜姐姐才离开的。”
她握着笔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那我们，就做我们能做的事。把害姐姐变成这样的家伙，一个不留地……全部揪出来！”
站在一旁的奥莉薇雅补充道：“根据海妮监察官传给院长的信息，‘赫蕾’很可能还在埃尔格里德附近活动。”
虽然对卢卡恩说了没有新消息，但从查佩尼那里套出的情报，她早已告知了眼前的女孩们。
“或许，我们该先抓住她，让她好好哀嚎几声。”奥莉薇雅的微笑中，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那样的话，她应该很快就会乖乖招供了吧？”
“我们目前明确知道的‘斗犬’成员只有赫蕾一个。找到她，抓住她。”凯瑟琳看向众人，“幻术的应对方法，大家都很熟悉了吧？”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响亮的回答。
但这片沉默，反而传递出一种更深沉的默契与信任。
凯瑟琳缓缓放下笔，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卢卡恩离去时那落寞的背影。
“来到伊埃斯学院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卢卡恩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他在自责，他在痛苦……”
沉重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平时从不爆粗口的凯瑟琳，这次也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在卢卡恩回来之前，把这些混蛋……全都碾碎！”
在伊埃斯学院宿舍的一间小小单人房里，一场针对“斗犬”的战争，于此刻，正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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