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绿皮火车上的蛇皮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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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绿皮火车上的蛇皮袋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金子轩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泼上冰水的泥塑。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刺鼻的气味、身体的颠簸、周围拥挤的躯体……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凝固、消失。世界只剩下胸口那片空荡荡的冰凉,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是要把他自己砸碎。

没了。

爹藏在咸菜缸底、带着绝望咸涩气味的“棺材本”,娘咳着血省下的救命钱,全家砸锅卖铁挤出来的最后一点指望……就在刚才那混乱的推搡中,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摸走了!像一阵风刮走了枯叶,悄无声息,却足以把他和他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彻底吹下悬崖!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瞬间吞噬了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他几乎要下去,全靠死死抱着怀里冰凉的搪瓷缸和背后的帆布包,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旧棉袄内里,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急促而无声的喘息,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完了。全完了。还没踏上省城的土地,还没开始所谓的“闯荡”,他就己经一败涂地。省城?那不再是闪着金光的希望之地,而是瞬间变成了一个张着漆黑巨口、要将他连皮带骨吞噬的怪兽!回去?怎么回去?拿什么脸回去见咳血的娘,见瘸腿的爹,见眼巴巴等着白面馍馍的小丫?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哥,还没出县,就把爹娘的棺材本弄丢了?金子轩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搪瓷缸冰凉的瓷壁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喂!往里挤挤!杵门口当门神啊!” 一个粗嘎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喷在脸上。

金子轩被猛地推搡了一下,踉跄着撞在冰冷的车门上,才从绝望的泥沼里挣扎着浮出一点意识。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一张胡子拉碴、醉醺醺的糙脸正不满地瞪着他。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过道上塞满了人,行李堆叠着,几乎没有落脚之地。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呕吐物的酸腐味……各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混合发酵,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必须离开门口这个显眼的位置!那个偷钱的贼,也许还在车上,也许正躲在某个角落,像毒蛇一样盯着他这只刚被拔光了毛的雏鸟。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瞬间压过了绝望。金子轩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像一条在泥泞中挣扎的泥鳅,拼命地、一点一点地往车厢更深处挤去。坚硬的行李角硌着他的肋骨,肮脏的鞋底踩在他的脚面,粗鲁的咒骂在耳边响起,他都浑然不觉,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往里钻。

终于,在靠近车厢连接处一个稍微宽敞点的角落,他停了下来。这里堆满了各种蛇皮袋包裹的行李,散发着尘土、干菜和说不清的怪味。他背靠着冰冷摇晃的车厢壁,把自己缩进角落里,尽量降低存在感。怀里的搪瓷缸依旧冰冷,帆布包里的几个硬窝头像石头一样硌着他的背。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再次摸向胸口那个空荡荡的口袋。指尖触到的,依旧是粗糙冰凉的棉布,空空如也。

那点微末的温热和底气,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恐惧。

“呜——哐当!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发出巨大的、有节奏的轰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在无边的夜色和冰冷的铁轨上狂奔。窗外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转瞬即逝,更衬得车厢里像一个移动的、污浊的牢笼。金子轩蜷缩在角落,随着车厢的每一次剧烈颠簸而摇晃。饥饿像一把钝刀,开始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他的胃。从昨天早上离家到现在,他只喝了那碗稀薄的红薯粥,胃里早己空空如也。怀里的搪瓷缸冰凉,里面凝固的红薯粥散发着微弱的、冰冷的淀粉气味,不断诱惑着他。

他几次想打开盖子,挖一点冰凉的糊糊塞进嘴里,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不行。这是他身上仅剩的、从金家沟带来的东西了。是娘拖着病体熬的,是小丫眼巴巴看着的。不到饿得昏过去,他绝不能动!他紧紧抱着缸子,像抱着一个虚无的信念,把脸埋在膝盖上,试图抵御那越来越汹涌的饥饿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车厢连接处“哗啦”一声响,厕所门被粗暴地拉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瞬间涌出,熏得附近几个人纷纷皱眉咒骂。一个瘦高的身影捂着肚子,脚步虚浮地从里面晃出来,脸色发青,显然吐得不轻。他骂骂咧咧地挤过人堆,似乎想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但身体虚弱,加上车厢摇晃,一个趔趄,猛地撞在金子轩旁边高高堆叠的蛇皮袋行李山上。

哗啦!

几个蛇皮袋被撞得滑落下来,其中一个灰扑扑、鼓鼓囊囊的大号蛇皮袋正好砸在金子轩脚边,袋口原本就没系紧的尼龙绳彻底松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出来一小半!

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和他怀里的很像)、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还有,几件沉重的、沾满干涸泥浆和铁锈的工具!一把短柄的鹤嘴锄,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依旧锋利的瓦刀,还有几根磨得发亮的钢钎头!这些工具一看就是常年干重体力活的家伙什,带着一股浓烈的泥土、汗水和铁器的混合气息。

金子轩的目光瞬间被那些工具吸引!他太熟悉了!金家沟的男人们,农闲时去附近矿上打零工,或者给人盖房子,用的就是这些家什!那瓦刀的形状,那钢钎磨出的弧度,和他爹、和他村里那些叔伯们用的,几乎一模一样!一股强烈的、带着泥土腥气的亲切感猛地攫住了他。

撞掉行李的瘦高个男人一边捂着肚子干呕,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把散落的东西塞回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金子轩的心跳猛地加速,一个大胆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他混乱绝望的脑海!

他几乎是立刻蹲下身,不顾肮脏的地板,帮着瘦高个把散落的衣服和工具往蛇皮袋里塞。他的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大哥,对不住对不住!没砸着您吧?” 金子轩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和浓重的、毫不掩饰的乡音,正是金家沟那一带特有的腔调。他一边塞,一边拿起那把沉重的瓦刀,手指下意识地了一下那熟悉的木柄和冰凉的铁刃,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发自内心的熟稔表情。“哎呀,这瓦刀,这钢钎,这分量……一看就是下力气的好家伙!俺们村老石匠打出来的东西,就是地道!俺爹也有一套,跟您这个,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这番话,七分真,三分演。那工具确实让他感到亲切熟悉,那乡音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但他此刻刻意放大这种熟悉感,就是为了引起蛇皮袋主人的注意。

果然,正捂着肚子难受的瘦高个男人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金子轩。昏暗摇晃的灯光下,他看到一张年轻但带着风霜痕迹的脸,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外面套着件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最扎眼的,是那年轻人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搪瓷缸,缸口还用旧布仔细包着。这身打扮,这抱缸子的动作,还有那口地道的乡音……活脱脱就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泥腿子!

“你……” 瘦高个男人脸上的痛苦和烦躁似乎消退了一些,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和不易察觉的认同感,“你也是……去省城找活干的?”

金子轩心头狂喜,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连忙点头,脸上堆起憨厚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是嘞,大哥!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听说省城大工地多,能卖力气挣口饭吃!俺……俺是金家沟的,金子轩!大哥您贵姓?听您口音,是……咱北山后头大王庄那片儿的吧?” 他故意把范围说大一点,但语气极其笃定。

瘦高个男人眼神彻底变了。他仔细看了看金子轩的脸,又看了看他怀里的搪瓷缸和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最后目光落在他塞工具时那熟练自然的动作上,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他脸上露出一丝在陌生旅途中遇到同类的、疲惫的亲近感。

“嘿,小子眼力劲儿不错!” 瘦高个男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俺叫陈强,大王庄西头陈洼子的!操他娘的,这破车坐的,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接过金子轩递过来的最后一件工具——那把沉重的鹤嘴锄,随手塞进蛇皮袋里,然后费力地把袋口重新扎紧。

“金家沟……离俺们庄是有点路,翻两座山呢!你小子一个人跑出来?胆儿够肥的!” 陈强扎好袋子,一屁股坐在上面,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递给金子轩。

金子轩连忙摆手:“谢大哥,俺……俺不会。” 他看着陈强那身和他差不多的旧工装,看着他粗糙的手掌和指甲缝里的黑泥,看着他那同样带着尘土气息的蛇皮袋行李,一种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感觉涌了上来。更重要的是,陈强身上那种底层人特有的、混杂着粗粝和仗义的气质,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心。他小心翼翼地在陈强旁边,挨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坐了下来。冰冷的车厢地板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但他却感到一丝奇异的暖意。至少,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恶意的铁皮盒子里,他暂时找到了一个“自己人”。

“强哥,” 金子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希冀,“您……您去省城,是找着活路了?”

陈强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喷出来,在浑浊的空气里弥漫。他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眯着眼,脸上带着一种走南闯北的疲惫和一丝老江湖的狡黠。

“活路?” 他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这年头,活路都是拿命趟出来的!俺在省城西郊那片混过,知道几个大工地,包工头俺也认识俩。都是下力气的活儿,累是真累,但管吃管住,只要肯卖命,一天……少说也能有个二三十块!” 他伸出两根被烟熏黄的手指,在金子轩眼前晃了晃。

二三十块!金子轩的心脏猛地一跳!在金家沟,一家人累死累活刨一年地,也未必能剩下二三十块!巨大的诱惑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些许绝望的阴霾。他眼睛亮了起来,急切地往前凑了凑:“强哥!您……您能带俺一个不?俺有力气!俺什么苦都能吃!搬砖、和泥、扛水泥,俺啥都能干!”

陈强斜睨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着金子轩瘦高的身板,没立刻答应,反而慢悠悠地问:“带你去?行啊。不过小子,省城可不是咱那山沟沟,喝口水都要钱!工地上要先干满半个月才发生活费。你……身上带够嚼谷没?头几天可没人白养你。”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金子轩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上。他脸上的急切瞬间僵住,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搪瓷缸,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钱?他的钱……被偷了!他现在身无分文!别说熬半个月,就是今晚下了车,他连个避风的桥洞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再次攥紧了他。

陈强看着金子轩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和审视。他混迹底层多年,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他吸了口烟,没再追问钱的事,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娘的,都不容易……先熬到地方再说吧。”

车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连接处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窗外,无边的黑暗似乎开始变得稀薄,天边隐隐透出一种压抑的灰白色。黎明快要到了。省城,那个庞大而陌生的怪兽,正一步步逼近。

金子轩抱着冰冷的搪瓷缸,背靠着陈强那个装着沉重工具的蛇皮袋,身体随着车厢摇晃。饥饿感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的胃。绝望和微弱的希望在他心底疯狂撕扯。陈强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陈强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然后弯腰去提他那巨大的蛇皮袋行李。袋子很沉,他提得有些吃力。

“小子,搭把手!” 陈强招呼了一声。

金子轩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帮忙。两人合力,才把那沉重的蛇皮袋抬了起来。

就在这时,金子轩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蛇皮袋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用黑色的、歪歪扭扭的记号笔写着几个小字,似乎是行李主人的标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字迹……那字迹他认得!就在不到一小时前,在通往省城的公路边,在那辆拥挤肮脏的长途客车下,混乱的人群中,就是一只写着类似字迹的手,曾鬼祟地蹭过他装着钱的棉袄口袋!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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