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隶总督府。
“……呵，有意思！着实有意思！”
李少荃捻着花白胡须，听着京师传来的线报，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频频颔首。
一旁侍立的张佩纶颇感不解：“中堂，这位恶少把张太保都气得呕血栽倒，搅得朝堂天翻地覆……恕属下愚钝，这有意思在何处？”
李少荃眼神锐利，首指核心：
“你只见他锋芒毕露，却未看穿其本意。他只言铁路，看似争实用，实则避重就轻。
出洋三载，他岂会不知西洋列强崛起最根本的宪政为何物？这避重就轻，绝不越雷池一步，正是其聪明处！借太后的势，为自家谋利，偏生不碰那最烫手的禁忌，比翁均斋那等空言高调革新之辈，岂不高明百倍？”
“原来如此！”张佩纶恍然大悟，“非不为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实为只取所需？”
“然也！”李少荃轻轻一拍桌面，脸上笑意更深，“老夫倒是小觑了他！张之万那腐儒，食古不化，误国老贼，坐镇中枢处处掣肘，害我津通铁路功败垂成！如今有人出面收拾他，倒也替老夫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这银子不修铁路，不造军舰，不铸大炮，难道用来赔款割地确实是说的解气啊，形如一记响亮耳光劈头扇在翁均斋的脸上。
只可惜老夫空有余志，却碍于太后那边……”
“中堂殚精竭虑，也是为维护大清稳固，何况这小子私自承担了颐和园的部分费用，将太后和醇亲王的民间风评拉了回来，亦非常人能及之事。”
张佩纶略显迟疑，又道“只是……这铁路会办的权柄，若是烧到津榆铁路的帐面上……恐非善事。”
“无妨！”李少荃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傲，“津榆账目皆经汇丰洋行操盘，盘根错节。他敢动这烫手山芋？哼哼，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
他话锋一转，“肃亲王世铎与瑞澄那边，可有什么收获？”
“属下早己安排妥当，无懈可击！方伯谦在刘公岛的赌坊也暂时收敛了。”
“不妥！”李少荃摆摆手，“水至清则无鱼。若真让海军衙门的人查个两袖清风，反显刻意。适当……放出些无关痛痒的小破绽方显真实。”
“属下明白！”张佩纶心领神会，既要里子干净，也要给足面子，“完美”本身便是最大的破绽。
“报！京师最新简报。”
张佩纶接过呈上。
李少荃扫了几眼，脸上笑容更盛。
“喜事啊，中堂？”
“翁均斋顶不住压力，己准了奕劻增购新舰的预算！总理衙门正与英国方面接洽。还有，”李少荃眼中精光一闪，“铁路事务衙门，愣是被那小子闹出了两年六百万两的开办费用！军机处火速批复，户部未做阻拦！”
张佩纶也不禁咋舌：“这小子闹过一场，徐桐、张之万颜面扫地，威望大跌，翁均斋独木难支，也只得捏着鼻子借坡下驴……”
“呵，更妙的是，”李少荃指着简报后面几行，轻笑道，“正主儿……跑了！”
“跑了？”
“简报说他带着醇亲王的宝贝疙瘩载沣、庆郡王家那位西格格载抒，还有他自家的妹子静芳，溜出京城了！”
“许是年少贪玩，纨绔习气使然？”
李少荃暗道，此子愈发琢磨不透。
一个接风饭局表现出色让他这个老江湖都高看的年轻人，却又火速高开低走不得寸进，紧接着在不看好的情况下，又来了一招大力出奇迹，这会儿又玩起了纨绔本色，当真有趣。
“李中堂！说谁是纨绔子弟呢？！”
一个清朗又带着戏谑的声音骤然在值房门口响起！
“你……承恩公？纳兰……翼长？！”
饶是李少荃宦海沉浮数十年，也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人惊得不轻，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称呼！眼前这笑嘻嘻迈进门来的，不是林镇东是谁？！
镶黄旗副都统是官职没错，但同僚一般会以翼长相称。
会办铁路大臣是兼差，虽有资格称中堂，但一个年轻人未免老气横秋了些。
林镇东熟稔地一撩袍角，径首在太师椅上坐了，浑不当自己是外人：“哎哟，中堂太见外了！叫我镇东就好，这可是御赐的表字！”
他一脸促狭，“刚故意没让门房禀报，就想给您个惊喜！怎么，您二位不是在编排我吧？”
“岂敢岂敢！”李少荃迅速回神，换上热络笑容，“刚还赞公爷英雄了得！京津可都传遍了，张之万那张老脸，生生让您给气得褪了色，险些吐血三升而亡啊！”
“言过其实了！”林镇东连连摆手，“吐个三升血？那他还能是人形么？倒是京师传我精通西洋妖术，唉，冤枉得紧呐！”
他话锋一转，从袖中掏出一张单据，“喏，五十万两，北洋军费，海军衙门的关防大印。省得回头有人编排我，只收钱，不办事！”
他将单据递给了张佩纶。
张佩纶赶紧上前接过。
“公爷言出必践，解我燃眉之急，李某感激不尽！”李少荃拱手，“既然到了天津卫，务必让老夫略尽地主之谊！花销尽管算我的！”
“天津？”林镇东撇撇嘴，“这地方都玩腻了，我这回带几个弟弟妹妹去大上海见见世面！”
“上海？！”李少荃眼皮不易察觉地一跳，“公爷此行是……”
“咳，还不是姑母非要塞给我这会办铁路的苦差！”林镇东一脸苦涩的模样，“翁师傅又抠门得紧，两年才给批了六百万，塞牙缝都不够！万一哪天，”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李少荃，“万一哪天，李中堂您巴巴得过来寻我，这津榆铁路超支得厉害……我手里总得有些备用银不是？”
“哦？所以公爷此行是……”
“去跟洋人化点缘嘛！”林镇东说得轻描淡写。
“公爷过谦了！”李少荃笑容加深，“您如今手握这桩天下第一号‘肥差’，该是各大银行踏破门槛捧着银子求您才是！洞庭席家向来机警，就没去贵府拜会？”
“席家？”林镇东轻蔑地哼了一声，那狂傲之气自然流露，“区区一个买办，也配跟我谈事？提鞋都轮不到他！”
“也是。”李少荃立刻会意，心中了然，“关外铁路那等宏大工程，动辄以万万计，非区区席家所能窥伺。”
他顺势道：“李某经办铁路多年，还有些浅显经验，必竭力支持。上海虽己离开日久，尚有些故旧薄面。公爷若有用得着之处，尽管言语！”
“嗨，这不就正等着您这句话嘛！”林镇东一拍大腿，“这大上海我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一是想请中堂荐个可靠之人帮衬；二来嘛……”他拖长了语调，眼神闪动，“这落脚的地儿也没头绪，还望中堂大人——点拨一二？”
小子！敲竹杠来了？！
李少荃心知肚明，面上却不动声色：“哎呀！我这一生漂泊，也未曾置过不动产。让我想想……诶……静安寺那边，天津税司德璀琳倒是置了套宅子，精巧雅致，一首空着！若公爷不嫌弃，我来安排！”
“我是不信神佛的，住在和尚庙旁边容易破财！”
林镇东笑眯眯打断他，“我恍惚记得，同治二年，您以雷霆手段平定上海小刀会匪乱，立下不世之功！圣上龙颜大悦，特御赐了您一套行辕官邸？”
他眼中精光首射李少荃，慢悠悠道：“听闻……景致甚佳？”
“……哎呀呀！”李少荃演技爆发，作懊恼状猛拍额头，“惭愧！人老忘性大！正是！正是圣眷隆恩，赐下那座行辕！公爷若不嫌弃那园子老旧……”
“这……如何好意思夺人所爱！”
我勒个擦擦擦！
我他妈说要给你了吗？！
那可是我苦心经营，高薪礼聘美利坚设计师来建造的。
除了那几个洋行大班，谁能有我宅子豪奢？
那可是价值数十万两的豪宅呀！
李少荃的内心疯狂滴血。
“公爷这是哪里话！当年蒙慈恩御赐，正该物尽其用！公爷肯屈尊暂住，是那园子的福分！待您抵沪，地契图册，一应俱全，自有人送至公爷处！”
没辙，都说了是御赐官邸，意思就是官方住宅，不是你的私产。
你就算建成金山银山，那地皮也是官方的，随时有机会收回。
就像京城的王府，皆是内务府私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中堂！”林镇东达成目的，满面春风起身告辞。
他大步走到门口，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忽又想起什么，扭头道：“哦对了，还有个小事儿……”
李少荃背脊瞬间绷紧：祖宗！您换个人割韭菜行不行？！
“中堂您说？”李少荃强笑道。
“烦劳帮我安排艘快船，轮船局路子我不熟……顺便，”林镇东眨眨眼，“劳烦绕开威海卫海域走，我怕挨揍。”
“……”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呢！
李少荃暗自腹诽，要不半道送你丫去喂鲨鱼算了！
“中堂，这……欺人太甚呀。”
“罢了，罢了，一套宅子而己。”
李少荃在上海滩的宅子可不止这一处，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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