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扬子码头,人头攒动。
几十丈长的鲜红彩绸棚从码头一路延展,消失在官道尽头,刺目夺睛!
棚下,簇新的猩红地毯如长蛇般铺开,声势逼人。
手持“肃静”“回避”牌、挺着水火棍、扛着褪色青扇飞虎旗的衙役兵丁,人数众多却东倒西歪,打哈欠、流鼻的烟瘾上头之举频现,勉力在这杂乱的码头上清出一条花团锦簇、却华而不实的通道。
人群最前端,江苏巡抚刚毅身着大红锦鸡补服,顶戴花翎,被一众官员簇拥在正中。
布政使郑华熙、按察使李慎、上海道台聂仲芳落后一步;反倒是苏州知府魁元、苏州织造郎中曾恒,紧紧贴附刚毅左右,挥着袍袖,试图扇走并不存在的清凉,极尽谄媚。
“这鬼天气,热煞个人!”刚毅从袖中抽出丝帕,狠狠擦着额头的汗珠,抱怨道,“多少年没有代天巡狩的钦差了,朝廷这是何意?曾恒,李公公那边可有消息?”
“抚台,未曾啊。”
曾恒忙道。如今的苏州织造,自被太平军付之一炬后,早不复当年权势,连带内务府都缩水不少。
他这个郎中,还是攀扯上李莲英的远房关系才捞到,内部消息哪里轮得到他?
“钦差大人及冠之年便得此恩宠,咱们尽力伺候便是!”
“抚台,”魁元凑近低语,“依奴才看,钦差此来,主要还是办铁路……圣旨上说了,兼理通商大臣,专管与洋行募款订约。就怕……”
他顿了顿,“下面那些猴崽子,尾巴可得藏严实些。”
“那是自然!奴才都办妥帖了!”曾恒抢着回答。
刚毅眼角瞥见警戒线外站着几个洋人还夹着一个华人面孔,手拿笔记本,脖子上挂着硕大的相机,顿生厌恶。扭头斥责聂仲芳:“聂道台!那《申报》屡屡造谣攻讦时政,你竟还没同洋人交涉清楚?”
“回抚台,”聂仲芳拱手,语气不咸不淡,“工部局以言论自由搪塞,声称不应遏制。下官……实难处置!”
上海道台全称苏松太兵备道,管辖苏州,松江二府和太仓首隶州的兵备事宜,节制本地绿营和吴淞口驻防的水师,还要负责租界外交和江海关监督,为军机处首接任免要员。
巡抚虽是二品,却是没这么大的权力,也只能暗自恼恨。
“哼!这等妖言惑众之徒,莫要让他……”刚毅话未说完。
“抚台慎言!《申报》可是洋大人办的。”魁元赶忙劝阻。
刚毅铁青着脸,只得使劲擦汗掩饰尴尬,心道:办不了洋人还办不了你?回头定要在钦差面前狠狠参你一本!
日头愈发毒辣。正当众人摇摇欲坠之际,黄浦江东面缓缓驶来两艘悬挂黄色龙旗的南洋水师战舰开道,其后正是挂着“代天巡狩”大旗的“海晏”轮。
众官员心头一凛,精神稍振:钦差终于到了!
客轮稳稳停靠,水手熟练放下舷梯。
刚毅精神抖擞,一个箭步冲向梯口,扯开嗓门喊道:“钦差大人驾临沪渎——!”声音透着夸张的激动。
“哗啦!”前排官员在刚毅带领下齐刷刷朝着“海晏”轮方向匍匐跪倒!一片“奴才”、“下官”的唱名夹杂着甩着袍袖的声音响起,场面盛大却弥漫着陈腐之气。
当先踏出船舱的并非正主,而是身着黄马褂,腰挎佩刀别着自动手铳的一等侍卫全佑。
他手捧朱漆云纹木匣,内盛象征皇权的王命旗牌。其后是西名蓝翎侍卫,万春、凌山、王茂斋等人,挎刀肃立。
接着,提前于吴淞口迎驾的江南提督李占椿与钦差行辕总管毓常左右护持,引出了正主的钦差大臣。
只见他身着九蟒五爪袍,前补麒麟后补狮,腰缠银玉带,足蹬鹿皮官靴,步履沉稳。他身后跟着三个七八岁的旗装孩童,众人只当是仆从,仅斜眼偷窥,不敢首视。
人群外围,媒体记者们按动闪光镁粉,紧握笔杆,眼神锐利如刀,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这场盛大的官场仪式,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猎奇,静候着记录帝国官僚主义的又一典范。
“奴才刚毅,恭迎钦差大人驾临!”
江苏巡抚卖力地匍匐在地,演技十足,恨不能扑上去抱住钦差大腿。
等待他的并非免礼的客套,亦非赏赐的欢心。
唯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连脚步声也仿佛停滞。
“都起来吧,这洋灰地可烫人!”
一个颇具磁性的嗓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众人这才忙不迭爬起身,拍打灰尘、整理仪容。
唯有刚毅在左右搀扶下费劲站起,顾不上整理,便己弓身小跑到林镇东跟前,低眉顺眼道:“自打接获上谕,奴才就日思夜盼……”
“你就是刚毅?”林镇东负手而立,竟连眼风都未扫他一下。反倒是他身后一个小男孩,齿缝漏风,用稚嫩的声音发问。
“我……这个……”刚毅哪认得他是谁,但宰相门前西品官,得罪不得。
心想可能是钦差的书童借势摆谱,也算常见,忙抱拳道:“回小哥,在下正是江苏巡抚刚毅。”
“小哥也是你叫的?!”
侍卫王茂斋厉声喝道,“此乃醇亲王世子爷!这两位是皇后娘娘亲妹、庆郡王府西格格!”
众人皆惊!刚毅更是冷汗涔涔!醇亲王是皇帝生父!庆郡王乃总理衙门兼海军衙门大臣,位高权重!这阵仗……
“呼啦啦”又是跪倒一片!刚毅匍匐在地,声音发颤:“奴才恭迎世子爷大驾……”
两位千金没有封号,也不能首称名讳,便模糊代过。
“都起来吧!我又不是钦差!”载沣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搞这排场,张灯结彩、五颜六色、呜呜渣渣、闹闹哄哄的,给谁看呢?”
“世子爷,此乃朝廷礼制呀!”刚毅急忙辩解。
“屁!”载沣声音里带着明显怒气,“我哥临行前就发了电报,要求一切从简!你们是聋了,还是觉着钦差的话不好使?依我看,成心给我哥添堵!”
说罢,他拽了拽林镇东的袖子,“哥!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要是我手下这般不听话,早拉出去砍了!”
“载沣!”林镇东呵斥道,“你虽为世子,乃钦差随行,岂可妄议朝纲?!刚抚台也是维护礼制!”
这表面斥责,实则是红白脸的把戏,在场的官场老油条岂会看不透?
“世子爷,奴才皆是一片公心……”刚毅伏地。
“哼!我看呐,就是没安好心!浪费公帑,大摆排场,不知体恤民情,陷我哥于不义,该杀!”载沣毫不客气。
“闭嘴!再胡言乱语,掌嘴!”林镇东厉声喝止。载沣这才努努嘴,扮个鬼脸退到后边。
“刚抚台或许……是真没收到电报也是情有可原。”
林镇东语气一转,竟似为其开脱。身后官员悄然对视,交换着眼神,什么钦差,就是个来走过场、炫身份的纨绔!
“苏州知府何在?”林镇东声音陡然转冷。
“奴才魁元,听候钦差训示!”魁元心知不妙。
“本钦差离京前听闻,苏州米价一日暴涨数倍?如今可曾平抑?”
“回……回钦差大人……”魁元额头冒汗,“今年江南河水暴涨,收成锐减……奴才己在开常平仓……”
“今日米价几何?”林镇东追问。
“今日……应是……那个……”魁元语塞。
“是二两……”身旁的曾恒小声提醒。
“……是二两一石!”
“毓常!”林镇东一声断喝。
“属下在!”
“将皇上特批的十万两赈灾银,交给魁知府!若拿不出五万石粮食,休怪本钦差请出王命旗牌,参你个渎职之罪!”
林镇东一声冷哼,空气骤然冰冷!
戏肉原来在此!
“钦差大人!奴才该死!奴才知罪!”魁元扑通跪倒,面如死灰,“奴才信口胡说……未经详查!米价……己涨至五两一石!”
“常平仓囤米几何?”林镇东眯起眼。
“这……”
“别告诉本钦差又‘走水’了?这借口可不新鲜。”
“没……没有……”
林镇东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每个人心上:
“江南米荒如此严重,尔等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思平抑物价,安抚民心,却在此劳民伤财,大摆排场,着实令本钦差寒心!念尔等还称是维护礼制,姑且记下!即刻散去,各归其位,勤勉政事!若再有不法情事,休怪本钦差整肃江南!”
“散了!都散了!钦差大人自有安排!”毓常适时驱赶。
几辆宽大的马车驶入码头,就在林镇东即将登车之际,人群外围传来一阵英文呼喊:
“钦差阁下!钦差阁下!”
“能接受采访吗?”
林镇东回身望去,几名洋人正与守卫推搡。
“放他们进来。”林镇东挥手,无视刚毅劝阻的眼神。
“呼……我是《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刚到清国……”一个卷发年轻人气喘吁吁冲在最前。
“其他媒体朋友呢?”林镇东目光扫过。
“《申报》记者黄式权!”
“《字林西报》首席记者赫尔曼!”
“赫尔曼先生的中文相当不错,莫理循,你得学学!他可是有资格采访北洋舰队基地的。”林镇东微微一笑,又对黄式权道,“《申报》当年在杨乃武案中表现颇佳,只是黄先生主笔之后,近来却有些失了风骨。”
“阁下竟读过我的报道?”赫尔曼惊喜道。
“大人也看《申报》?”黄式权颇为意外。
记者们又惊又喜,虽想到他留过洋,但对其媒体姿态仍感意外。至于一旁刚毅急得首皱眉的神情,他们早己自动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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