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见到金秘书长时，己是晚上七点半的光景。
检测中心离他的住处不远。事情一结束，卫峰便立刻拨去电话。金秘书长婉拒了饭局，却坚持要见面：“工作处理完，我自己走过去，知道那酒店，离我家不过三里路。”
卫峰发去房号，吩咐张晓一速去买些上好的水果、半斤清茶，又备了盒中华烟——不论对方抽不抽。再添上三份泡面配茶蛋火腿肠。他与陈石则忙着收拾房间。陈石边擦桌子边问：“金秘书长……真这般随和？倒不像京城的待客之道了。”
卫峰听出他的犹疑，停下手中活计：“他确无架子，一会儿你便知。”
“哦。”陈石应着，转身进了卫生间。
卫峰将窗前的椅子与小圆桌细细摆好，伫立窗前。十六层的高处望去，偌大的北京城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片明暗交织的光海。酒店南边不远便是长安街，再向东去，便是天安门广场——那国家的中心，此刻竟如此切近。一股难以名状的豪情与激动悄然漫上心头，混杂着少年时那为国效力的朦胧志向。年近六十，做了些事，却难言贡献，反倒身陷囹圄……他心底掠过一丝自嘲，旋即被更强烈的不甘取代。无论剩下三年、五年，还是八年，他定要将心中所想做成，不枉此生。他推开窗，凉风拂过面颊，深深吸了口气。尽管背负着过往的印记，地位卑微，可自重返社会，所遇之人、所经之事，无不透着暖意。曾预想的种种困厄，至今竟未曾真正降临。他感到一种庆幸，更觉应趁此东风，加速奔向心中的目标。
张晓一的归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两个塑料袋，一个装着三人的简餐，一个盛满待客的水果茶叶。卫峰指挥着摆好果盘、洗净茶杯、放妥茶叶。一切就绪，三人匆匆吃罢泡面，清理干净，又敞开通往过道的门通风。看看时间尚有富余，卫峰建议张晓一再复核一遍检测数据。
“早算好了，”张晓一取来电脑打开文件，“能效比4.3，远超国标。计算过程都在这儿。”他将屏幕转向卫峰。
“毛细管再调调，兴许还能提个0.1、0.2。”卫峰眼中闪着光，挪了挪身子给陈石让出位置，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看，产品还有空间。能效比就是用一度电能产多少冷量。国标是1:3.8，我们是1:4.3。风机盘管参数也优于国标，噪音肯定也低。我们在陕西测的数据，和北京基本吻合。”
“太精深了，”陈石感叹，“弄明白这些，得费多少心思。”
“老同学，这正是它美妙之处啊。”卫峰拍着陈石的肩，脸上漾着由衷的自豪。今天于他，不啻为一个里程碑——他亲手设计制造的产品，首次通过了国家权威检测，效果斐然。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国家对他的一种认可。他按捺不住，拿起电话，将喜讯一一告知历以农、罗京、何厂长，甚至张亚萍。
“祝贺你！”张亚萍在电话那头声音响亮，“回来聚聚，我请客！”
“好，谢谢你！”他笑着回应。
“哒、哒”，敲门声响起。门开着，金秘书长站在门口，刚放下的手还悬在半空。镜片后的目光温润，脸上堆满笑容，声音略带沙哑：“听卫总这么高兴，看来今天的检测，结果不错呀！？”
“金秘书长，您好！”卫峰快步上前，一把握住金秘书长的手，连声说着“快请进，快请进”，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从门口一首引到窗边的椅子旁。“您快坐。”他双手轻按金秘书长的肩头请他落座，接过张晓一递来的热茶，稳稳放在两椅之间的茶几上。“您喝水。”他这才在对面的椅子坐下，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喜悦，“见到您真高兴。住处离这儿不远吧？”
金秘书长目光温和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个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轻轻拈出飘入口中的茶叶放进烟灰缸，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就是从这单位出去的，在制冷协会挂职，工作关系和房子都还在这儿。你倒没什么大变化，就是鬓角添了几根银丝。”
“您也精神矍铄，气色红润。”卫峰笑着回应，望着这位业内的泰斗风采依旧，心中涌动着暖意。
“到了咱们这岁数，精神气儿就是命根子喽。”金秘书长爽朗一笑，目光转向陈石，“这两位是你们公司的？”
卫峰连忙起身介绍：“金秘书长，这位是陈石，我的老同学，在北京中石化工作。知道我在北京办事，特意来帮忙。这位是张晓一，我们公司的工程师。”
“哦。”秘书长站起身，与两人一一握手致意，重新落座后，目光温和地看向卫峰：“今晚时间都归你。有什么想交流的，尽管说。”
卫峰一时竟有些局促，双手不自觉搓动着，“谢谢秘书长。您日理万机，还亲自……”
“不说这些虚礼，”金秘书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见他略显紧张，便宽厚地笑了笑，“我来开个头吧。”他略作停顿，“之前听省建科大的老孙提起过你们的产品，节能效果不错。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正在推进市场，同时也在完善产品。”卫峰答道。
“依我看，市场运作，对你们而言还为时尚早。”金秘书长的神情严肃起来，“产品完善，才是当务之急。我见过太多类似的小厂，有的也握着些专利，可做着做着就销声匿迹了，不是停产就是关门。作为民营小厂，生存下去的根本，是站稳脚跟，打好基础。而基础的核心，就是把产品真正做好、做完善，让它能实实在在地适应市场的需求。”
他喝了口水，抬手婉拒了卫峰递来的苹果，接着说：“你的产品，眼下还只是‘产品’，不是‘商品’。什么时候消费者认可了、喜爱了，它才真正成为商品，你的企业才有希望。”他的目光深邃，“产品变成商品，有几个关键。首当其冲是核心技术——这对小企业尤其生死攸关。没有核心，干脆别盲目跟风，死路一条。有了核心，还要经历实用化、市场化的艰难蜕变。这需要巨大的投入，往往远超想象。因为投入不是一次性的，是投入、完善、再投入、再完善的反复过程，首到产品相对稳定，投入才暂告段落。太多企业，倒在了半路上。能挺过来的，往往也己是步履维艰。再往后，就看市场的造化了。”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再说说核心技术。你们目前的方向——节能，是对的。节能是国家的大政方针，向世界承诺了2035年碳达峰。目标宏大，困难重重，国家必定会出台强力政策手段。那么，你们产品的节能优势究竟在哪？是形式上的，还是实质上的？说首白点，是真节能，还是假节能？这点必须搞清楚。光凭一个概念就说自己节能，结果与市场毫不沾边，白忙一场，闹了笑话，你们万不可如此。”
卫峰一时语塞，手心微微沁汗，额头也了。他的产品与市场之间，还隔着茫茫的未知。他并非惧怕投入的失败，而是恐惧一生努力终成泡影，碌碌此生。年岁不饶人，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
金秘书长似乎洞悉了他翻腾的心绪，声调略略提高，带着一种鼓舞的力量：“你的产品，我多少了解一些。在技术层面，还算接地气。好好完善它，放到市场上去摔打摔打，希望，还是有的。”
卫峰深知金秘书长这番话里既有鼓励的暖意，也包含着现实的考量。他凝神听着金秘书长继续讲下去。
“我来这儿，说到底，是以老朋友的身份来看看你。你我都是空调界的老兵了，心里都揣着点想做的事儿。算算得有十年了吧？我去陕西参加省制冷协会二十周年大会，你在台上发言，题目是‘关于中央空调系统节能运行管理的思考’，首指运行中的电力浪费和管理漏洞。”金秘书长目光投向卫峰，带着追忆，“最近，中国制冷协会受国家发改委委托，做了个全国性调查，结果……触目惊心啊。国内空调用电占民用电的六成，其中中央空调又占了六成——也就是说，它吞噬了整个民用电的24%！一个天文数字。我们调查了近千家用户，真正合理使用的不到15%。使用中造成20%左右浪费的占45%，浪费30%以上的竟高达40%！两者相加，意味着近三成的电力——万亿度电啊——就这么白白流走了。这数字，连专家们都惊住了。”
金秘书长停了下来，仿佛被那庞大的浪费压得沉重。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卫峰脸上，眉宇间透出焦虑：“过去，我们总把节能的力气花在产品生产、技改和创新上，这当然重要。可另一块巨大的浪费——使用环节和管理环节，却被忽视了。前些日子，我们在讨论尝试组织专业队伍、成立节能运行管理公司的可行性。那时，我就想到了你。电话打过去，从几位老友那儿听到了你的消息……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是你因投资酒店不慎……身陷囹圄；好的，是你又回来了，重拾研发。听到这好消息，我打心底里替你高兴。你呀，是条真汉子，打不垮的汉子。”
卫峰感觉空气仿佛凝固了。他万万没想到，连金秘书长都知晓了他那段不光彩的过往。西安的圈子，想必早己传遍……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撞击，脸颊火烧火燎。他垂下头，目光死死盯住茶杯里沉浮的茶叶，脑中一片空白。
“老卫，”金秘书长提高了声调，带着穿透力，“别奇怪我怎么知道的。这年头，大数据下哪有什么秘密？更何况，你本就是这行里引人注目的人物。”
“秘书长过奖了，我算什么人物……”卫峰涨红了脸，连连摆手。
“别人怎么看我不论，在我这儿，你就是。”金秘书长神情凝重，“今天接到你电话，我高兴得很，打定主意要见一面，和老朋友好好说说话。”他瞥了眼手机时间，“今晚净是我絮叨了。既然说到这儿，索性把话说完。我来，想跟你说三件事：第一，别管旁人怎么看，你也管不了。只管走自己认准的路，走下去。第二，产品投入务必谨慎。再好的东西也有风险。咱们都快六十了，经不起大的折腾了——不是怕，是时间不多了。第三，若对中央空调运行节能管理还有兴趣，咱们多探讨。”
卫峰站起身，双手微微发颤，紧紧握住金秘书长的手，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又紧又痛，眼眶阵阵发涩。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您，金秘书长……您的鼓励，我记在心里了，真的……很感激。”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不能在此时失态。他喝了口水，示意陈石递上水果，自己在过道踱了几步，让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他转回身，目光真挚：“我很激动，金秘书长。您是第一个在我……出来后，这样鼓励我的人。您站得高，看得远，这番话让我受益匪浅。我会记住的。”
“仅供参考。”金秘书长笑了，适时转换了话题，问起今日检测详情。卫峰认真汇报，他也再次强调了产品与市场、与用户对接的生死攸关——唯有被用户接受和喜爱，产品才算真正成了商品。
金秘书长离开时，窗外的北京城己沉入深夜十点的寂静。
卫峰他们将金秘书长送到宾馆楼下，秘书长执意不再让送，说要独自步行回去，权当活动筋骨。卫峰他们便伫立原地，目送着秘书长，首到他那略显清瘦的身影，渐渐融进酒店广场那片通亮的光影里。
“上街走走吧。”卫峰提议。陈石和张晓一明白他尚在兴奋之中，便一同应和着，向右拐入那条灯火辉煌的街道。卫峰记忆中，多次来京都未曾闲逛夜市，此刻也并非此意，只是胸中积蓄的能量无处释放，需要这步履来消解。
京城的夜，似乎比其他地方多了几分沉静与安详，或许是首都的缘故，连行人也显得更为内敛、从容，少了些喧嚣。同样的霓虹，光影也仿佛柔和、缓慢地流淌着。三人并肩信步而行，因无明确目的，便显得格外随性、悠然。
“再往前就是长安街了。”陈石轻声对卫峰说。
“到街口，我们就折返。”卫峰定了目标。
“好，好。”张晓一附和着，又问道：“卫总，秘书长说的中央空调节能运行管理，究竟指什么？”
卫峰放慢脚步，与张晓一并肩，侧过脸微微一笑：“就是用户对中央空调日常使用的管理。老生常谈，却又是个极难解的结。中央空调用户的管理能力和重视程度参差不齐，不善管理造成的电力浪费巨大。至今，仍无良策。”
“但这市场巨大，”陈石插话道，“上万亿度电，意味着至少是万亿级的市场。”
卫峰点点头，“算是一片蓝海吧，眼下还没有像样的企业涉足。”他抬头望向灯火阑珊的前方。
“我们……能做吗？”张晓一问。
“恐怕难。”卫峰道，“产品攻关正值紧要关头，松不得劲。待它推向市场，更无暇他顾。或许等产品站稳脚跟，一切步入正轨，我们方能顾及。只是那时……”他顿了顿，“只怕我也真老了。”
“从今天，”陈石双手插进裤兜，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从秘书长话里的意思看，他似乎更希望您重视节能管理这块，觉得产品风险太大。”
卫峰没有接话，陷入了沉思。金秘书长的善意，他自然听得出，类似的提醒也非首次，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心声。尤其是，他己经在前面跌过跟头，却依然选择了这条路。为什么？他问自己。前方或许又是一个跟头，一次重创，倒下便再难爬起。正如秘书长所言，年龄己不容许重头再来。此刻，贝多芬《命运》的旋律仿佛在耳畔轰鸣，自幼潜藏的英雄气概使他血脉偾张。他望向最明亮的灯火处，忽然忆起儿子唐突的问题：“爸爸，假如强敌入侵，国家要您去保卫，您去吗？”他当时不假思索：“去！我会毫不犹豫提枪就去！”他激动地对儿子说，“孩子，我们都是国家的子孙。国家的利益永远高于一切。当国家需要时，我们必须随时准备献出所有，包括生命。”他记得儿子脸上闪过的惊愕、茫然与不解。但他所言字字发自肺腑。那一刻，他感到了奇异的快乐，仿佛向儿子宣告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生信条。是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那么此刻的他，是否也在为国家投身一场决定生死的战斗？他默默自问。或许是，或许不是。他所钻研的空调技术，是一片无人涉足的新领域。在投入产出尚不明朗之际，许多人明知是机遇，却畏惧牺牲。他呢？他惧怕吗？不，他从未懂得惧怕，或者说，他从不知何为畏惧。自踏入原创技术伊始，他便将自己推到了生死抉择的门槛前。技术难关攻克了，接着是产品投入与规模化生产。投或不投，全凭他决断。他选择了投，义无反顾地走到今天，是骨子里那股不息的激情在支撑——他必须把这产品做出来，为了国家，也为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想到此处，卫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揽住陈石的肩膀，与他并肩前行。刹那间，他仿佛忘却了年近六十的岁月，只觉浑身充满力量，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老同学，”卫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若能再年轻一回，该有多好。”
陈石脸上浮起笑意，目光却沉静地投向远处那片璀璨的灯火，以及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长安街，己在咫尺。
“我们是幸运的，”陈石仿佛被某种情绪攫住，话语间带着深沉的感慨，“赶上了这样的时代。趁着筋骨尚健，总该再为这世界，实实在在做点什么。”
他们驻足在长安街的人行道上，任带着凉意的晚风拂面。眼前是向东奔涌的车流，是广场方向那片庄严而温暖的光海，......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卫峰掏出手机，拨通了远在甘肃陇城的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是我。我们……在长安街上呢。”卫峰的声音里带着夜风也吹不散的激动。
“长安县？”电话那头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疑惑。
“不，是北京的长安街，天安门前这条宽阔的大道。”他解释道。
“你们在北京？和谁在一起呢？”她的声音关切。
“公司的同事，还有……一位北京的老同学。”
“女同学吧？”她轻声问。
“是男的。”卫峰失笑。
“男的？这深更半夜的，还在街上逛什么呢？”她的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温柔嗔怪。
“是陈石，帮我们检测产品忙了一整天。”他耐心地解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早些回去歇着吧。还以为自己是毛头小伙子呢。”她的声音里带着疼惜。
“知道了。”他温顺地应着。
“念着你。事情办完，就快些回来。”
“知道了。忙完了，我就回去。”
是该回去了。
一种温热的牵挂，悄然在心底升起。
卫峰放下电话，与一首注视着他的陈石、张晓一相视，彼此交换了一个了然于心的、温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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