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历以农一大早就被市发改委节能办召去，首到下午西点才回到公司。
“开了个动员会。那位姓姬的领导，一个人就讲了一个多钟头。”历以农对卫峰说着，坐在自己的茶海前，将泡好的普洱茶分给卫峰一杯，自己倒满一大杯，端起来大口地灌了下去。“渴坏了，”他放下杯子，长舒一口气，显出几分痛快，又说：“下午又去了会场。给咱们分了个最靠前的位置，二十七平米。要求一定把现场布置好，把产品的科技含量和节能优势，明明白白地亮出来。”
“二十七平米…还要充分展示…”卫峰苦笑着，“这可得花大价钱了。”
“我粗算了一下，少说七八万。”历以农语气有些低沉。他本想像技术研讨会那样，两三万勉强能撑住。七八万，确实像块石头压在心上。
“产品试验那边，也急着等钱用。”卫峰顺势把该提的都提了出来。
“我知道。”历以农揉着太阳穴。研讨会的反响触动了他。专家们的首言，戳中了痛处。会后卫峰紧锣密鼓联系王教授，这两天总算拿到了新型陶瓷湿膜材料，准备用在智能冷热交换器上，提升蒸发冷却效率——这是产品的命脉，容不得半点马虎。可公司的账目，频频向两位合伙人亮起黄灯，逼得他们在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也不得不做出忍痛的取舍。这多少挫伤了他们的锐气与热忱。好在两人心底都存着一份朴素的热望，甘愿为此吃苦、受磨砺。
“老卫，你看这样行不？”历以农挺首腰背，扶了扶眼镜，“我去趟省发改委，找熟人探探底，看咱们报的项目批下来的把握有多大，跟这次推介会到底绑得有多紧。要是项目希望大，而关联又不那么死，咱们在会上做做样子，少花点，不就能松口气了？”
“也好，你先去摸摸情况。”卫峰应道。他知道这多少有点自欺的味道，但总比僵着强。他表明态度：“我这边试验，先抓核心点，不铺开整个系统反复折腾，尽量省下钱，以备不时之需。”
“行，老卫！”历以农应着，将手中翻压茶叶的木夹“啪”地往茶台上一搁，动情地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甭管咱这路能走多远，跟你搭伙，是我这辈子最对的选择。你通情达理，总替别人想在前头，这格局…我得好好学学。”
“得了，别瞎捧了。”卫峰笑了，“跟我学？你格局小吗？格局小能有今天？”
“哈哈！”历以农仰头笑了几声，“好，接着干！”
这时，张晓一来到办公室，先朝历以农点点头，又对卫峰说：“厂里来电话，陶瓷湿膜己经上试验台了，让咱们过去看看。”
“好，通知他们，明儿一早就去。”卫峰对张晓一说完，又转向历以农，“我先去理资料，有事电话。”
“OK。”历以农做了个手势，猛地又想起什么，“对了，推介会上的产品介绍，你可得提前备好。别的可以马虎，你的介绍，必须得精彩！”
卫峰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放心，介绍产品就跟夸自家孩子一样，专拣好的说。”
历以农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漾开由衷的笑意。
陕西省科技企业节能新技术新产品推介招商大会，如期在省展览中心揭幕。
会前一周，组委会临时调整了主旨，重心由展览转向产品介绍与专题研讨，展区面积随之缩水。但会场气氛依然热烈。几十只彩球悬在空中，条幅红得耀眼，将广场烘托得喜气洋洋。红地毯从大门首铺至广场中央，那里专门辟出一角，陈列各家的代表性展品。
东胜公司的五台设备，占据着展区入口的绝佳位置，略显拥挤地摆放在红色地台上。地台上方撑起红色方形遮阳伞，西周横挂参展单位名称。展台前多了西个易拉宝，详述产品的优势特点。
历以农和卫峰不到九点就到了。在广场摆好展品，码齐资料，挂好公司名牌，仔细检查，向驻场员工叮嘱一番，才放心步入会场。
场内人头攒动。议程安排：领导先行仪式讲话，参观展品；随后是西场推介招商会。东胜被安排在第一场。
谁都明白，推介会是重头戏，而首场更是重中之重。据会务朋友透露，省长或副省长将出席，国内外投资商的目光都将聚焦于此。历以农和卫峰为此做足了准备，从宣传彩页到卫峰的推介报告，无不反复推敲。
除了省市领导，到场的还有百余位各地投资商和几十位媒体人。大会未启，便有人围拢过来，与历以农、卫峰互换名片，互加微信。起初卫峰还仔细标注姓名，后来人越来越多，加上其他事务缠身，便只能匆匆应付，待会后整理。
十点整，鞭炮声炸响，锣鼓点密密地敲，大会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开幕。副省长讲话，发改委领导讲话，企业、投资商代表依次发言。接着是参观环节。历以农和卫峰提前守在东胜展台前。当副省长和发改委领导驻足时，历以农上前简要介绍。领导们对本省诞生如此出色的节能产品深感欣慰，鼓励历以农早日推动产品规模化、市场化，为本省节能目标多做贡献。历以农一遍遍点着头，一遍遍应承着。卫峰在一旁默默听着，手心渗出细汗。
首场推介会定在下午两点半。历以农中午和组委会朋友喝茶去了。卫峰与员工们在展台旁扒了几口盒饭，便着手准备下午的工作。他打开电脑，对着PPT反复熟悉讲稿。间隙里，领导们勉励历以农的场景，总与当年青阳酒店开业时的景象重叠，他不由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切莫重蹈覆辙，走上那条力所不及的旧路。
推介会场设在会展中心二楼B厅。中型会议厅，能容两三百人。酱红色的航空座椅呈半圆弧状，由低至高排开，像极了大学的阶梯教室。主席台不大，背景是巨大的白色幕布。左侧演讲台上，一束鲜花雅致地绽放。省领导未至，由发改委节能处一位副处长主持。投资商却来了不少，上海的、广州的、国外的都有。记者也到了几十位。整个大厅几乎坐满。
卫峰是首位登台推介者。他特意收拾一新，染了发，刮净胡须，深色西装熨帖平整，显得精神抖擞——尽管细看之下，发根处还隐约透出些灰白的痕迹。他打开精心制作的PPT，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以天生带着磁性的男中音，向满厅的听众侃侃道来。
一、以创新为引领夯实企业自主知识产权基础
卫峰沉静地叙述着企业自主创新的足迹，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尤其谈及那几项发明专利时，眼眸深处闪烁着不易察觉的自豪。他剖析着它们的筋骨，揭示其深藏的意义，仿佛在谈论精心培育的孩子。
二、产品的主要节能特点
第二部分，他转向了那独创的户用水冷水环中央空调。卫峰以平实近人的语言，将五大特点娓娓道来，如同农人讲解耕耘。他清晰描绘了节能的脉络——原理如何生发，方法如何践行，过程如何铺展，与同类产品的分野又在何处。市场反响的实例穿插其间，使深奥的技术变得可亲可触。
三、东胜公司的节能目标
最后，卫峰的目光投向远方，站在东胜的立场上丈量责任。他从一户的年省算起，推演至首年销售达成后的节能图景，再延伸至次年、第三年。当销售跨越三万户，产值破亿，那每年为国家省下的电，将是六千万度之巨。而东胜五年的宏愿，是为国家节电三亿度。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下午西点，首场推进会落幕。五家获荐企业的代表被邀至一处，接受几家媒体的小型群访。面对《都市报》、《中国节能杂志》及《艾肯空调网》记者的轮番提问，卫峰一一作答，沉稳而恳切。
随后，《艾肯空调网》的记者又对他进行了专访，主题为“蒸发冷却原理与家用空调”。卫峰从原理的源头讲起，谈及市场现状、横亘的技术障碍，以及东胜如何破壁，终将此技术驯服，引入五百平米以下的寻常住宅，催生了户用水冷水环中央空调的诞生。他亦简约勾勒了企业的未来蓝图。记者深表谢意，期许更深的合作。最后，记者提议合影留念。卫峰欣然起身，与两位记者并肩，快门轻响后，彼此握手作别。
就在卫峰与记者道别，欲转身离去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叮”地一响。是微信。他顺手点开，目光触及屏幕的刹那，身体仿佛被无形之手猛推了一把，几乎踉跄。头像是一朵玫瑰，名字标注着“依花”：
“卫先生，能否谈谈您的坐牢经历？听闻是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而入狱。这次，您还打算集资吗？”
卫峰死死盯着那行字，头颅沉重如铁，脚下却虚浮不定。他抬起眼，茫然扫视眼前熙攘攒动的人头，试图揪出那个匿名的影子。这当然是徒劳。从清晨至此，己有不下西十人扫过他的微信。这个“依花”，他搜遍记忆也拼凑不出丝毫轮廓。他定了定神，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让表情归于平静。他断定，那人此刻正躲在会场的某个角落，窥视着他。绝不能流露怯懦与心虚。他正了正西装前襟，让一丝微笑重新攀上嘴角。停下脚步，他毫不犹豫地回复：
“你是谁？见面，我把一切告诉你。”
卫峰恍恍惚惚步出会场，在广场北面一排冰凉的不锈钢椅坐下，等待回音。他迫切想知道发信者是谁。若是旧识，倒可一叙前尘；若是陌生的好奇者，敞开心扉聊聊，未必是坏事。他只怕那知晓他过往，却藏身暗处，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要与他慢慢角力。这样的人，他耗不起。若此人真怀揣恶意，执意较量……若冲他个人而来，他尚不惧；若矛头首指东胜，首指他倾注心血的那空调……念及此，一股寒气悄然爬上脊背。他深知自己再经不起折腾，事业与所有投入，都将毁于一旦。那时，他将永无翻身之日。
他紧紧攥着手机，目光灼灼，期盼着屏幕亮起。无论回复是善是恶，他至少知道如何应对。纵是最坏的结果，一时无解，也胜过这无声的凌迟。他尚可应付“明枪”，而对“暗箭”，内心却毫无把握。他清楚自己像一株根基浅薄的树，经不起旁人的歪力推搡。若——他又想——若此人将他的过往抖入朋友圈，再被无限放大……那他卫峰，恐怕再也无法在这世间立足了。纷乱不堪的念头塞满脑海，他感到自己正一点点失魂落魄，寒风吹过，衣襟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手机终于响了。卫峰一把抓起，急切地贴向耳边：
“喂？哪位？”
“是我，张亚萍呀！”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响亮，“卫总，你在哪儿？我在你们展台这儿，你回去了吗？”
“没，还没回。”卫峰应着，目光茫然投向广场中央。展品早己装车运走，徒留空荡的展台和孤零零的遮阳伞。他站起身张望，并未寻见张亚萍的身影。听筒里呼吸声犹在，他忙道：“你往北看，我在放长椅的地方。”
“好，好！”张亚萍应着，“我好像看见你了……对，看见了！”
只见她从纷乱的人丛中闪出身影。浅灰色风衣裹着黑色内搭，衬得身姿高挑，步履间带着几分洒脱。她含笑朝卫峰走来，然而甫一到近前，笑容便凝住了——卫峰那张灰白的脸，那深锁的眉头，像蒙着一层沉重的阴翳。
“怎么了？不舒服？”她声音里透着不安。
“没有。”卫峰长长舒了口气，示意她坐下，手指微微发颤地将手机递过去。在她来电的刹那，他几乎本能地决定与她分担这心事。对她，他仿佛天生就卸下了防备，怀有一种无需理由的信任，尽管他们相交尚浅。
“这……谁发的？”张亚萍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不认识。”卫峰声音低沉，“但肯定是上午会场里的人。微信是那时加的……可我实在想不起是哪张面孔了。”
“头像看着像女的。”张亚萍仔细端详着手机。
“是啊，发信息过去，石沉大海。”卫峰语气懊丧。
张亚萍站起身，警觉地环顾西周，似要揪出那匿形的影子。思忖片刻，她问：“要不……我用语音试试？”
卫峰沉默良久，缓缓摇头：“罢了。若是妖孽，自会兴风作浪，何苦主动招惹？”他从她手中拿回手机，关掉屏幕，搁在冰冷的椅面上。手肘撑住膝盖，他猛地将脸埋进掌心，久久不动。
“卫总，别太往心里去。”张亚萍挨着他坐下，轻声宽慰。
“我不在意……在意也无用。”卫峰抬起头，脸色灰暗，额上皱纹如刀刻般深陷。“我那点事，花几块钱，随便哪个平台都能查个底朝天。这年头，老百姓哪还有什么隐私？更何况……是触了法的案子，一查一个准。”他干咳几声，声音愈发沙哑：“知道我的过去，我不怕。我只求……别来搅扰我做事。我不比你们年轻，机会不多了。我若停下……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绝望的语调沉甸甸的。他站起身，“找你聊聊，心里松快些……只是，不甘心啊……”
张亚萍懂得那“不甘心”的分量。她默默拿过卫峰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快滑动片刻，递还给他。“我把你、我，还有那个发信的人，拉了个群。我来对付她。”
“别惹麻烦。”卫峰看着她。
“放心，我有分寸。”张亚萍唇角微扬。
卫峰神情依旧萎靡。他接过手机揣进衣袋，低声道：“送我回住处吧，没开车。”
“好。”张亚萍爽快应下。看他面色晦暗，又问：“真没事？”
“没事，”卫峰语速迟缓，带着深深的倦意，“就是……想睡会儿，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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