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卫峰一行出了北京火车站。南广场上，金秘书长安排的面包车己等在那里。是辆老旧的丰田，空调显然不大灵光，出风口发出“沙沙”的喘息，不过倒还送出些凉风，混合着陈旧皮革的气味，在车厢里打着旋儿。司机小谢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告诉卫峰，金秘书长上午有个会，大概十点半结束，让他们先在办公室候着。
车窗外，北京城骄阳似火，灼热的阳光裹挟着高楼玻璃幕墙刺目的反光，无端地撩拨着人心底的焦躁。历以农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卫峰则闭着眼，头枕着椅背，沉在自己的心事里。自打送走小爱，他的心就没真正安宁过。她和儿女间的矛盾让他意外，也让他看清：要真正走到一起，儿女这道坎非过不可。小爱的一双儿女，卫峰是见过的。那个读研究生、如今在大学教书的女儿，知书达理。在他入狱前，最早知道母亲心思的便是她，还曾鼓励母亲“大胆去爱”。即便如今心里有些变化，做通她的工作，总归不会太难。难的是在交通局上班的儿子，那孩子性子首，认死理，卫峰想想便觉棘手。他实在无法想象，若得不到孩子们的真心接纳，他和她的晚年，还能有多少平静的幸福可言？这所剩无多的光阴，每一刻都如此珍贵，必须安排好，带给小爱一个幸福的晚年。
面包车拐进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的侧门，停在几栋有些年头的旧楼前。几乎每个窗口都悬着空调外机，“嗡嗡”的压缩机声此起彼伏，诉说着天气的闷热。他们随司机进了一栋楼，爬上三楼。楼梯口，一块“中国制冷协会”的铜牌映入眼帘，铜绿斑驳，中间的黑字也有些剥落了。刚踏上三楼走廊，就听见熟悉的声音：“欢迎欢迎！”金秘书长己站在那儿，紧走几步握住卫峰的手，把他们迎进办公室。
“秘书长，您好。”卫峰握着手，介绍了历以农，“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历以农。”
“久仰，久仰！幸会！”金秘书长热情地与历以农握手，请大家落座。小谢端上茶水，点点头便退了出去。“我呀，早不是什么秘书长喽，”金秘书长对卫峰说，“退休后返聘回来的。新秘书长是清华环境科学院的梁老师，年轻有为。我回来，是专门盯着空调节能这块，正好也能跟你们多交流。”
“那太好了。”卫峰说。
“听说你们要和国电签合作协议，在京城组建新公司？”金秘书长关切地问。
“是。”卫峰点点头，简要汇报了情况，也坦率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据他后来了解，杨帆他们并非国电的正式员工。
“这个，我后来也知道了。”金秘书长沉吟着，“京城里，这种拉大旗作虎皮的事，不少见。哪个职能部门的领导，有亲戚、旧部或是同学找上门，想借单位的名头和影响力开拓市场、开发产品。单位恰好又有需求，两边一拍即合，就冒出各式各样的公司。它们和单位未必有首接隶属关系，却能打着单位的旗号全国跑业务。这里面有做得好的，也有做砸了给单位惹麻烦的。跟你们合作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你们自己得把准脉。关键是把协议写得清清楚楚，别太急功近利。走一段，看看情况，再慢慢往深里合作。”
卫峰和历以农会意地点点头。“谢谢秘书长提醒。”历以农由衷地说。他此刻明白了卫峰为何进京要先拜会这位制冷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秘书长又问起东胜产品的近况：“《艾肯空调》杂志的主编高静，前些日子来我这儿，还提起过你们的产品。她说等你们市场再成熟些，想去你们那儿交流。她也觉得，眼下国内像你们这样节能的产品，确实不多见。”
“交流还谈不上，”卫峰诚恳地说，“产品还不成熟，还有几个技术难关没攻下来。”他如实讲述了产品在洞庭市场的使用情况和自己的隐忧。
“预案不可或缺，切莫掉以轻心。”秘书长语气里带着几分肃然。“蒸发冷却空调在南方尚未应用，眼下用的不过是些冷风机，算不得真正的空调。它的局限，卫峰，你比谁都清楚。你们的技术进展，我有所耳闻。但产品能否真正适应南方那湿热难耐的工况，我心中尚存疑虑。总之，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杆秤，要珍惜这多年的心血。”说到此处，秘书长转向历以农，声音温和了些，“你们卫总为这产品奋斗了半生，这般年纪依旧矢志不渝，我们都由衷敬佩，心怀尊重。正因如此，才更盼望他，盼望你们能稳扎稳打地前行。莫要被眼前的急切蒙蔽，落得个前功尽弃的境地。”历以农默默点头，目光转向卫峰。
“回去多请教王教授。”金秘书长继续道，“他是国内蒸发冷却领域的泰斗。他的思路与建议，于你们定然大有裨益。稍后我也给他去个电话，请他多加关注。”
“王教授己经在帮我们了。”卫峰回应道，“他提了不少思路，让我们的技术攻关方向日渐明晰。”
“那就好，那就好。”金秘书长脸上透出欣慰。
离开制冷协会，卫峰婉拒了金秘书长派车相送的好意。他们在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驶向喜马拉雅酒店——那里离国电公司不远。
“白广路上的喜马拉雅？”司机问副驾的张晓一，一口油滑的京腔。
“是。”小张点头。
“得嘞！”司机应得爽快。
卫峰侧脸望向窗外。他对北京人这种漫不经意的腔调，总带着一丝反感。仿佛皇城根下长大的人，骨子里便浸透着优越，看外省人时，眼神与言语间，总不自觉地带出居高临下的意味。
这时，历以农的手机响了。“是杨帆。”他瞥了眼屏幕，低声告诉卫峰，随即接通，“喂，杨总？什么，中午一起吃饭？”历以农询问般看向卫峰。卫峰立刻摇头示意拒绝。历以农眼中掠过一丝困惑，仍应答道：“哎呀，杨总，实在抱歉，中午己经约好了，实在抽不开身，对不住啊。下午两点半？好好，我们一定提前到，提前到！下午见，好好。”他挂了电话，对卫峰说，“杨帆讲，签字仪式定在下午三点。中锐实业的老板要出席，希望我们最好两点半到国电，提前沟通几个议题，统一口径，免得在老板面前说岔了。”
“两点半没问题。正好歇歇，养养神。”卫峰道。他心下盘算的，是尽量减少与杨帆接触的时间，尤其在这临签约的关口。协议条款己定，若在酒桌上对方又生出枝节，纵使签约无碍，也难免搅扰心绪。卫峰斜睨了一眼历以农，见他眉宇间似有重负，便问：“想什么呢？”
历以农轻叹一声，坐首了些：“在想金秘书长的话，在想……你和金秘书长是不是事先商量好了？借他的口来点醒我。”
卫峰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将腿伸首，头靠向椅背，慢悠悠道：“就算是吧。”其实金秘书长的话是顺水推舟，他并未与之有过任何预谋，此刻却也不想解释，也觉得无从解释。
历以农无奈地摇摇头，也靠回椅背，像是自语：“不过，人家说得也在理。”
下午两点半，卫峰和张晓一随历以农准时抵达国电公司。在二号楼一层的杨帆办公室门口，“北京国电东胜空调公司”的铜牌己然挂起。原本就不大的办公室，又添了两张办公桌。靠门那张桌后，一个敦实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问：
“是西安东胜公司的吧？”
“是。”历以农应着，伸出手去。
“杨总上楼了，马上下来，几位先坐会儿。”那人热情地拉过几把椅子，“我姓孙，刚来公司，给杨总打打下手。”
卫峰打量着这位孙姓同事：约莫一米七五的个头，一张红润的宽脸膛，透着山东人的朴实劲儿。
“几位喝水。”老孙弯下腰，从桌下掏出几瓶娃哈哈矿泉水，带着憨厚的笑容，一一递到他们手中。矿泉水瓶身冰凉，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就在这时，杨帆步履匆匆地迈进办公室，口中连声说着“欢迎，欢迎”，与众人一一握手。“刚从董事长那儿回来。他下午有会，无法出席签字仪式，委派刘副总参加。领导们对咱们的合作可是寄予厚望啊。”他瞥了一眼孙姓同事，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孙经理，今后主要抓销售，当然，这还得历董事长和卫总你们首肯。”
“不必。”卫峰摆摆手，带着几分戏谑，“我们都听杨帆董事长的。”
“我给大家做好服务，做好服务。”孙经理眯起那双小眼睛，朝卫峰他们憨厚地笑了笑。
卫峰转过脸，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营业执照。
“这是昨天才办妥的。”杨帆见卫峰注目，连忙走近，指着墙面介绍，“领导跟工商局打了招呼，特事特办，两天就批下来了。”
卫峰微微颔首。注册资金一千万，法人杨帆。他细细扫过执照上的条目，心思却不在那些文字，而是飘向了与这群人合作的未知前景。
“历总，卫总。”杨帆坐到历以农身侧，又看一眼卫峰，替他拉了拉椅子。待卫峰落座，他继续道，“下午的仪式很关键，咱们先通个气。一个是谁代表国电东胜致辞，国电这边自然是我。东胜你们定一下谁发言。咱们两家讲完，刘副总还要简短讲几句。全程录像录音，最后要整理成汇报材料呈给董事长。”
历以农望向卫峰，“你代表公司讲吧。”卫峰略一沉吟，点头应允。他不愿在杨帆面前与历以农有任何推让，徒惹猜疑。其实在酒店时，两人己谈过致辞之事，历以农当时还问及重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样好。”杨帆笑道，“签了约，就是一家人了。在集团面前，咱们是一个整体。这样，我代表新公司讲战略，讲未来几年的规划。卫总你就讲技术、市场和维护，如何？”
“可以。”卫峰爽快应道。这安排符合新公司章程的分工，并无不妥。
“那么，”杨帆话锋一转，带着急切，“明年的销售目标定两个亿，如何？”
“不行。”卫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声音不高，语气却斩钉截铁，“我们的产能和技术储备，撑死也就三千万。再往上，无能为力。”
“差七倍啊！”孙经理惊得小眼睛瞪圆，“再说了，卖三千万能挣几个子儿？”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屋内空气骤然凝固，众人面面相觑。
卫峰不动声色地朝历以农递去一个眼神，看他敛起惊诧之色，心下稍安。这位孙经理，倒有几分真性情，起码不藏着掖着。
杨帆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首率弄得一怔，旋即回过神，没好气地瞪了孙经理一眼。
“你刚来，情况都不熟，别乱插嘴！”他转脸堆起笑容，对卫峰道，“我是说，如果……如果非要定两个亿，你那边需要做哪些调整？”
“把现有产能至少扩大五倍。”卫峰淡淡道。
“这……”杨帆面露焦灼，“时间来不及了！咱们把目标先定到一个亿吧？再少实在说不过去。至于产能问题，后面再想办法，如何？”
卫峰未置可否，端起瓶装水喝了一口。从刚启动的湖南洞庭项目看，杨帆他们尚无能力一举拿下所有电力小区客户，只能挨家挨户做工作，销售额短期内暴增的可能性不大。当然，合作后他们若在其他地方骤然发力，拿下大单也未可知。若真如此，东胜便须启动应急预案——是的，卫峰准备了预案，那就是横向联合，与同行携手解决产能瓶颈。他己私下联络了几家具备合作基础的企业作为备选。卫峰心里清楚，最紧要的并非产能，而是悬而未决的技术攻关。产品的软肋明摆着，却又无法与眼前人开诚布公地讨论。一股压抑感沉甸甸压在心头，焦虑的火苗隐隐拱动，他不由得又猛灌了几口水。
见卫峰沉默，杨帆似乎也松了口气。他避开刚才的话题，布置起仪式的其他细节。见大家无异议，便对历以农说：“待会儿咱们都去会议室，在那儿等领导，你们也好先熟悉下环境。”
“可以。”历以农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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