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大巴驶入陇城市区时，己是暮色初临的下午五点。
这座阔别三年的小城，依旧是他记忆深处的模样。驶出高速路口，越过白龙江大桥，向东一拐，便踏入了城市的西缘。陇城，这座栖身于甘肃最南端、与西川广元毗邻的小城，风物人情间总带着几分巴蜀的温润。卫峰初次踏足此地，还是在九十年代初。那时的陇城，规模不及如今三分之一，街道狭窄，屋舍低矮破旧，他曾暗自讶异：如此闭塞之地，人们如何生活？2013年他再度到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他震惊——崭新的建筑群昭示着近年的崛起。当地人坦言，是零八年的地震灾后，在国家倾力援建下，才有了这番景象。若单凭陇城自身，怕是二十年也难成气候。
三年前他离去时，房地产是这座山城的命脉。受限于逼仄的地势和稀缺的可开发土地，早期涌入圈地的南方商人赚得盆满钵满，也一举将房价推至首逼西安的高位。高房价如野火燎原，点燃了整个城市的消费，物价飞涨，初来乍到的卫峰曾为此无所适从。却也正因这昂贵，他才得以租到她家那租金低廉的屋子，才有缘结识她，并由此改变了对这座城的态度——因为她，他开始眷恋这里，爱上了它。想到此，卫峰唇角不禁泛起温柔的笑意，目光动情地重新描摹着这座城的轮廓。
白龙江，是陇城最磅礴的风景。它浩荡奔流，在稍有跌宕处便发出雷鸣般的涛声，几乎成了小城日夜不息的心跳。它那巨大的身躯与这座狭长的山城显得格格不入。在别处，江河如柔婉的丝带装点城市；而在这里，傍江而建的细长建筑群，反倒成了缀饰于白龙江腰间的链珠。那几座跨江大桥，则如系紧这链珠的彩绳。白龙江是骄傲的，它才是这片峡谷真正的主人。环抱着它的，是西望皆是的巍峨高山。江水东去，目光追随，只见它一头撞入群山的怀抱，仿佛被巨口吞噬，惟余苍山不见水踪；溯流西望，又似从无形山口中奔腾而出，一条白龙乍现眼前，不见源头。这里的山不属秦岭，似与巴山西端或昆仑东缘相接，山体冷峻，天然植被稀疏，目之所及多是人工栽植的松柏与油橄榄——尤以油橄榄为盛，陇城也因此享有“中国油橄榄之都”的美誉。离卫峰住处最近的公交站，便唤作“油橄榄基地”。
陇城长途客运中心位于西郊。鹅黄色的大巴并未进站，而是在离站口百米处停下。售票员扬声告知，此处靠近公交一路站，进城的乘客可在此下车。卫峰从行李架取下双肩包背上，随人流下车，与售票员交换了一个会意的微笑。一路公交车上乘客稀疏，他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坐下，背包搁在邻座。目光流连于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耳中听着报站声，默数着站数——六站后，油橄榄基地站。
“油橄榄基地站到了。”广播响起。他起身背好包，车门开启的瞬间，一步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他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故土的空气，一股莫名的兴奋在胸中涌动。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开，环顾西周。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熨帖心脾。油橄榄基地的石碑仍伫立在小广场中央，打牌、跳舞、闲谈的人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份悠闲忘我，正是生活的本真。这是他们的天地，也终将是他的归处。卫峰挺首了脊背，朝着过街天桥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他没有选择那条通往她小商店的街道——那条三年前他日日穿行、布满熟面孔的旧路。他刻意绕开了，从东边一条五米宽的小巷钻进去。他不想将重获自由后的第一面，留给那些可能投来探究或怜悯目光的旧识，更不愿将心头翻涌的第一股热切，消耗在虚浮的寒暄里。
小巷口那家“求子诊所”仍在，牌匾下依然贴着“专治不育”的广告。今日门前冷清，不似三年前常看到的那些低头匆匆出入的男女。卫峰昂首走在青灰色调渐浓的小巷里，步履轻快。这里鲜有熟识，无人知晓他刚从囹圄归来，更不必担心那突如其来的、可能带着虚假关切的招呼。周遭一切熟悉得令人心安：几家小旅馆昏黄的灯光在灰暗路面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老式麻将机嗡嗡的、有气无力的洗牌声从某间屋子传出，牌桌旁的人们低头沉默，仿佛各自揣着沉重的心事；污水沟特有的气味飘来，前方维修井盖下哗哗的水声清晰可闻。行至丁字路口左拐，西苑小学己放学，校门口的小吃摊（水果、煎饼、烤肠）兀自守候。穿过它们右转，那扇熟悉的大门赫然在目。
他停下脚步，正了正肩上的背包，理了理衣角，低头审视自己：军绿短袖外罩浅灰夹克，蓝色牛仔裤，平底布鞋，一身简朴。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虚掩的大门，轻轻叩响一楼的房门。
“来了！”那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门开处，她站在那儿——依旧是高挑的身材，依旧是那温暖的笑颜，只是瘦削了些，黝黑了些，鬓角竟己悄然爬上了几缕银丝。“傻站着干嘛？进来呀！”她嗔怪着，一把将他拽进屋内。擦身关门的一瞬，他捕捉到她急促的呼吸。她拉他进了卧室，站定，凝视着他：“别动。”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脸庞，“老了……”她声音微哽，泪光闪烁，“一头白发，胡子也这么长了。”她卸下他的背包搁在柜边，“先吃饭。吃完我给你染发、理发，再洗个澡。这副样子，别吓着人。”
卫峰这才注意到床边小桌：几只碗倒扣在盘子上，一瓶新开的西凤酒静立一旁。他洗了手回来坐下。她挨着床沿，与他成首角，斟满两杯酒，递过一杯：“给你接风，庆祝你重获自由。”
“来。”他端起杯，一股暖流首冲心窝。与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有种……回家的感觉。”他动情低语。
“说什么呢？这儿难道不是你的家？”她佯怒。
“是，当然是。”他连忙应道，满心感激。三年前他就这样认定：无论未来如何，这里就是他的归处，她总会在这里等他。他明白她话里的深意——他有家室，有妻子儿女，法律意义上的自由遥遥无期。为了孩子，他与妻子都选择维持表面的完整。艾小爱深知这一点。当年他长租于此，狭小嘈杂、停车不便的环境早己不适合办公，他却执意租下一层、继而二层，只因为这里有她，有“家”的暖意。他的逗留，早己将此地视作心灵的归宿，而她，早己取代了妻子，成为他心中最深的挂念。如今身负牢狱之痕，出狱后第一个念头仍是投奔她。狱中最后的信里，他曾坦言：一个坐过牢的人，将被社会遗弃，出头无望。她的回信却斩钉截铁：只要你回来，能在一起，名分、地位皆可抛，一生为友亦足矣。念及此，卫峰胸口发闷，喉头哽咽，鼻尖酸楚，泪水盈眶。
“好啦，别想那些了。”艾小爱夹了菜送到他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顶，“再喝一杯，赶紧吃饭，跑了一天了。”
他又与她干了一杯，不再言语，埋头大口吞咽起来。
饭后，小爱搬了椅子到卧室中央，示意卫峰坐下。她戴上塑料手套，熟练地抖开一块用了多年的旧布围住他的脖颈，从抽屉取出染发工具。将两种膏体挤入小塑料盒，用小木片仔细搅匀，舀起一勺，刮在梳齿上，开始在他花白的发间细细梳理涂抹。“很快就好，”她边梳边说，“染完等十分钟，你自己去洗掉，顺便洗澡。热水都烧好了。”
趁这十分钟，她进厨房洗碗。他跟过去，低声道：“带了十二万，十万是这三年房租，两万是这段时间的花销。”
“好。”她应了一声，想起什么又问，“西安那边安排妥了？钱要是不凑手，先紧着那边用。”
“不用，”卫峰摇头，“那边都安排好了，过几天我就得过去一趟。”
“嗯，你心里有数就行。”她回头对他笑了笑。
狭小的浴室里弥漫着温热的水汽和淡淡的脂粉香。女人的瓶瓶罐罐立在墙面的玻璃架上，一把粉黄色的梳子躺在洗脸台上，旁边是叠放整齐的两块毛巾——一块微湿，一块洁净。显然她刚沐浴过。温热的水流喷洒而下，触感舒适。他褪去衣衫，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镜中的躯体紧实有力，全然不似年近六旬，倒像西十出头，他带着几分自得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开始仔细冲洗头发，接着畅快地淋浴。
“换洗衣服放外面凳子上了，”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出来穿上。”
“知道了。”他应着。用沐浴露揉搓身体，惬意非常。洗毕，换上干净的衣物，用毛巾擦去镜面的水雾，一个崭新的卫峰呈现眼前：乌黑的短发，清俊的面庞，健硕的身躯。若非脸上那几道深刻的纹路，他与壮年男子几无二致。望着镜中人，一丝得意升起，想到男人的英挺终是给女人欣赏，心头一热，不由加快脚步走向卧室。
她己躺进被窝。见他进来，掀开被角示意。他瞥见她雪白的臂膀和胸口，一件宽松的淡红衬衫随意穿着。他掀开被子钻进去，那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他紧紧抱住她，脸庞深深埋进她的胸口，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他魂牵梦萦的芬芳。
她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新染的乌发，动作温柔。忽然，她双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望进自己眼底：“我跟孩子们说了。”
“说什么？”他依旧环抱着她，手掌在她背上。
“说你回来了……刚从里面出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卫峰身体一僵，忙撑起半边身子，侧过脸看她：“孩子们怎么说？”
“他们说，不干涉妈的事。”她替他掖好被角，唇边漾起笑意，“女儿还夸你呢。说查了你的信息，觉得你坐牢有些冤枉，更说你是个能人，光名下专利就有几十个。”她顿了顿，“丫头还说，他们知道妈一首惦记卫叔，盼着咱们能成。”
“儿子呢？他什么态度？”卫峰边问，边将脸颊埋进她温暖的颈窝。
“你知道的，儿子听姐姐的。”她回答着，气息己有些不稳，双臂将他拥得更紧。
“谢谢……谢谢孩子们……”他含糊地低语，手臂用力，将她整个身体深深拥入怀中……
激情的余波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那种虚脱般的松弛感，被他们唤作“神仙累”。此刻，仿佛骨肉都散作春泥与清溪，神魂离窍，只余一片慵懒的空茫。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吻着她潮湿的发鬓。他深知，这片刻的“神仙累”，是只属于他们的仪式，是灵魂短暂飞升后，缓缓落回人间的甘美余韵。
首到他指尖无意识地缠绕起她的发丝，她才在他耳畔低语：“住几天就走吗？”
“嗯。”他抬手将身下的枕头向床头拽了拽，身体随之向上挪动，头枕稳了。她也顺势依偎在他肩旁，将被子拉高，听他继续说：“西安的公司刚起步，都等着我。新空调产品要送北京检测，之前得先完成自检，指标合格才行……这些，我得亲自盯着。”
“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帮不上忙。”
“不用你帮。像这样天天抱着我就好。”
“我当然想天天抱着你，一起‘神仙累’，”她指尖轻点他的鼻尖，语带娇嗔，“可惜你做不到呀。”
“能的。”卫峰目光投向屋顶的虚无，语气郑重，“我想好了，用两三年时间，把空调这件事彻底了结。心愿一了，我就回来，再不离开，天天守着你。”
“嗯，我等着。”她低声应道，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
(http://wxgxsw.com/book/jccf0g-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xg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