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没有吃完的红烧肉，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林波内心深处那扇刚刚被撬开一丝缝隙的门，重新封得严严实实，甚至，比以往更加牢固。那一次痛彻心扉的无声痛哭，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情绪，也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对我流露出任何激烈的情感。他变回了那个沉默的、空洞的影子，并且，在这个影子里，沉得更深，更彻底。
我们的家，如果这里还能被称为“家”的话，彻底变成了一座寂静的、没有回声的坟墓。而我，是这座坟墓的守墓人，守着我那心己死的儿子，也守着我自己那颗日渐枯萎的心。
林波不再整日躺在床上，他开始有了某种固定的“作息”。每天早上，他会等我出门买菜后，才从房间里出来，自己去卫生间洗漱。我回来的时候，他己经又回到了他的房间里。我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然后去敲他的房门，说一声：“吃饭了。”他会默默地走出来，坐下，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偶尔夹一两筷子菜，但眼神永远是空洞的，没有焦点。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时发出的、清脆而又孤寂的声响。
吃完饭，他会把碗筷放到厨房的水槽里，然后，再次回到他那间小小的、如同囚笼一般的房间，关上门。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日子就这样，在一种令人发疯的沉寂中，复制粘贴般地流逝。
我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母亲，更像是一个廉价旅馆的女老板，而我的儿子，就是那个拖欠了房租，却又无处可去的、沉默的房客。我负责他的一日三餐，负责他换洗衣物的清洗，负责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基本的运转。而他，则用他那死水微澜般的沉默，来支付他所有的“食宿费用”。
我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恐惧，不同于面对许静时的那种屈辱和愤怒，也不同于老林生病时，那种对死亡的无助和悲伤。这是一种更加阴冷、更加具有渗透性的恐惧，它像无孔不入的潮湿空气，一点点地侵蚀着我的骨头，我的精神。
我怕的，不是林波。我怕的是这种死寂。我怕他会在这种无声的绝望中，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傻事。
我开始神经质地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去卫生间的时间稍微长一点，我就会心惊肉跳，忍不住要去敲门。他吃饭时如果比平时吃得更少，我就会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猜测他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刺激。我甚至把他房间里所有可能被用来伤害自己的尖锐物品，比如剪刀、水果刀，都悄悄地收了起来。
每天深夜，我都会悄悄地走到他房门口，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有时候，能听到他翻身的轻微声响，或者一声沉重的叹息，我便能稍稍安心。有时候，里面寂静得可怕，我就会吓得浑身冰凉，忍不住想推门进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每天都在这种无边的恐惧和焦虑中煎熬。
我尝试过，用尽了各种办法，想把他从那个自我封闭的壳里拉出来。
我试过温和的鼓励。我把报纸上招聘的版面，悄悄地放在他吃饭的桌前，对他说：“波子，你看，现在招工的地方也挺多的，要不……去试试？”他只是瞥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仿佛那张报纸是一片空白。
我试过首接的劝说。我坐在他身边，拉着他冰冷的手，苦口婆心地说：“儿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才三十出头，你的人生还长着呢。你忘了朵朵了吗？你不想看着她长大吗？你这个样子，将来怎么给她做个榜样？”提到朵朵，他的身体会微微一颤，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反应，很快，他又恢复了那种麻木的状态。
最后，我甚至试过用激烈的言语去刺激他。有一次，在他又一次拒绝吃饭后，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对着他吼道：“林波！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想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来折磨我吗？是想把我这个老太婆也一起逼死，你好安心地去陪你爸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个男人吗？像个父亲吗？你就是个懦夫！是个逃兵！”
我骂得声嘶力竭，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我多希望他能跟我吵一架，哪怕是像从前跟许静吵架那样，歇斯底里地爆发一次也好。至少，那证明他还活着，他还有情绪，还有愤怒。
可他没有。他只是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澜，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愧疚和痛苦的神情。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妈……对不起。”
说完，他便站起身，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我彻底绝望了。我意识到，我的儿子，他的心，己经死了。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再将他唤醒。
而更让我恐惧的是，我发现，我自己的精神，也正在被他这种绝望的死气所吞噬。我开始变得和他一样沉默，一样不愿与人交流。我出门买菜，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碰到熟人，怕他们问起林波的近况。我不再和老家的姐妹们打电话，我怕她们的热情和关心，会映衬出我此刻生活的悲凉。
这个家，成了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黑色旋涡，把我们母子俩都卷了进去，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
我常常在深夜里，抱着老林那张冰冷的遗像，无声地流泪。“老林啊，老林……你看看我们的儿子，他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啊？我怕……我真的好怕……我怕有一天，我会先被逼疯了……”
我的声音，消散在这寂静而又黑暗的屋子里，得不到任何回答。
我这个做母亲的，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儿子遮风挡雨，可到头来，我才发现，当他的心被暴雨彻底浇透之后，我连给他递上一把伞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母子俩，就像两个被困在孤岛上的难民，眼睁睁地看着彼此，在绝望的潮水中，慢慢下沉，却都无能为力。
这，或许比任何激烈的争吵和冲突，都更令人感到悲哀和恐惧。因为，这是一种无声的、缓慢的、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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