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们拥有的那个短暂而又温暖的“家”，终究还是像一个暴露在阳光下的、美丽的肥皂泡，“啵”的一声，在第二天的清晨，就彻底地破灭了。
天刚蒙蒙亮，许静就来了。她没有再像昨天那样，带着她的父母，也没有再歇斯底里地嘶吼。她只是一个人，开着她那辆黑色的、与我们这栋破旧居民楼格格不入的高级轿车，停在了楼下。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职业套装，戴着一副可以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属于胜利者的气场。
她甚至没有上楼。她只是给林波打了个电话，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在楼下。把我的女儿，给我送下来。”
那语气，不像是来接自己的孩子，倒像是在通知快递员，来取一件属于她的、昂贵的包裹。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朵朵己经醒了。我给她穿好了她昨天来的那身粉色连衣裙，给她梳好了两个小辫子。她大概是知道了自己即将要离开，情绪很低落，小嘴巴一首撅着，一句话也不说。当她听到林波电话里传来许静的声音时，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小小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跑到我身后，紧紧地抱住我的腿，把小脸埋在我的裤子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奶奶……我不要走……我不想跟妈妈回去……她打我……”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一下。我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我该怎么跟她说？我该怎么跟一个还不到五岁的孩子，去解释这个世界上，那些冰冷的、不近人情的、属于成年人的规则？
林波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用他那双因为送水而变得粗糙、却又无比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擦去了朵朵脸上的泪水。
“朵朵，别怕。”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的坚定，“跟爸爸说，你想不想，以后，一首跟爸爸和奶奶住在一起？”
朵朵看着他，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林波也点了点头，像是在对女儿做出一个最郑重的承诺，“爸爸知道了。你先跟妈妈回去，好不好？你放心，爸爸……爸爸很快，就会去接你回家的。我保证。”
我不知道林波这句承诺，究竟是说给朵朵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己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最终，林波还是抱着朵朵，下了楼。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林波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朵朵，放进了那辆黑色轿车的后座。许静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车。她甚至都没有摇下车窗，和林波说一句话。
车子很快就开走了，卷起一片尘土，消失在小巷的尽头。林波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很久。他就那样，保持着一个目送的姿势，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孤独的望夫石。
当他重新回到这个家，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昨天那一夜的温情和光亮，便彻底地，被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小的屋子，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我们所熟悉的、空荡荡的、盛满了绝望和悲伤的容器。
林波一言不发地，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抱着头，整个身体，都散发出一股巨大的、战败后的疲惫。
“波子，”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打官司。”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却异常的冷静，“她说得对，法庭上见。我要变更抚养权。”
“可是……我们拿什么跟她斗？”我道出了那个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问题，“她有钱，有最好的律师。我们呢？我们有什么？”
林波沉默了。是啊，我们有什么？我们只有一腔孤勇，和满身的伤痕。在讲求证据和实力的法庭上，这些，一文不值。
我们俩，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客厅里，只剩下墙上那座老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为我们这不自量力的挑战，进行着无情的倒计时。
“证据……”我突然，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喃喃自语道，“对，证据！我们只要有证据，证明她不适合再带孩子，我们就……就有可能赢！”
可证据在哪里？
许静打朵朵，我们没有录音，没有拍照，只有朵朵这个未成年人自己的哭诉，和我们两个“利益相关方”的转述，在法庭上，能有多大的说服力？
许静在精神上羞辱他，在言语上PUA他，可这些，都发生在那间屋子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却没有第三个人可以作证！
我们就像两个手无寸铁的士兵，面对着一架装备精良的、强大的战争机器，显得如此的无助和可笑。
林波的脸上，也露出了和我一样的、深深的绝望。他昨天才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斗志，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又将要土崩瓦解。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像闪电一样，划过了一道光。
我猛地站起身，冲到林波面前，抓着他的胳膊，急切地说：“波子！我想到了！我们有武器！我们有最好的武器！”
林波茫然地看着我。
“写下来！”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儿子，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写下来！”
“从你们离婚那天开始，不，从你们开始闹矛盾那天开始！她说的每一句伤人的话，她做的每一件过分的事，你每一次去探视的经历，你和朵朵的每一次互动，朵朵的每一个反应……所有的一切，你都按照日期，原原本本地，用最朴实的语言，给我写下来！”
“你不是一首觉得，自己嘴笨，说不过她吗？那我们就用写的！白纸黑字！她可以说谎，可以用钱请最好的律师来颠倒黑白。可你这本日记，就是你作为一个父亲，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所经历的所有痛苦、思念和挣扎的、最真实的、无法辩驳的记录！”
“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真相！我们没有人脉，但我们有时间！法官也是人，他也有家庭，有孩子。我不信，当他看到一个父亲，用如此详尽、如此沉痛的笔触，记录下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地，被从自己女儿的世界里驱逐出去的时候，他会无动于衷！”
“这本日记，就是我们的武器！是我们在法庭上，唯一可以用来，和许静抗衡的武器！”
我的话，像一盏在无边黑暗中，突然被点亮的灯。林波那双原本己经黯淡下去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又无比明亮的光芒。
他猛地站起身，冲进他的房间，从那个落满了灰尘的旧书桌抽屉里，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那个笔记本，还是他上大学时，我给他买的。他一首没舍得用。没想到，在若干年后，它将要承载的，却是这样一段沉重而又悲伤的使命。
他回到客厅，坐在那张小小的饭桌前，拧开了台灯。昏黄的灯光，洒在他那瘦削的、微微佝偻的背影上。
他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却又无比郑重的笔迹，写下了第一行字：
【2019年X月X日，晴。法院判决，我与许静离婚。我净身出户，失去了家，也失去了朵朵。】
他开始写了。
我知道，从他落笔的那一刻起，我们这场看似毫无胜算的战争，才算是真正地，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我看着他那专注而又悲伤的侧脸，没有再去打扰他。我只是悄悄地，走过去，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边。
窗外的天，依旧阴沉。但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破旧的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己经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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