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许静和小林蜜月回来，我在这个所谓的“新家”里，就活得愈发像个被施了紧箍咒的孙悟空。那些无形的条条框框，那些许静口中“现代高品质生活”的准则，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努力学着做她口中“健康”的西式简餐，努力把说话的音量降到蚊子哼哼那么大，努力在看电视时也挑选那些她认为“有品位”的纪录片——尽管我常常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我以为，我的退让和改变，多少能换来一些家庭的和睦，至少能让儿子林波少些为难。然而，我错了。有些人的优越感是刻在骨子里的，你越是卑微，她越是觉得你无能且碍眼。
那天是周末，林波难得不用加班，许静也说要在家休息，调整一下作息。我寻思着，他们年轻人平时工作压力大，周末就让他们好好放松。早上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熬了点小米粥，拌了两个清淡的小菜。想着林波的几件衬衫换下来还没洗，许静的那些高级料子衣服我不敢乱碰，但林波的纯棉衬衫，我还是有把握的。我把衬衫手洗干净，晾在阳台上。
他们俩大概睡到快中午才起床。许静穿着一身真丝的睡袍，头发松松地挽着，踱到餐厅，看了一眼桌上的粥和小菜，没什么表情地说：“妈，今天我想喝鲜榨橙汁，吃全麦吐司煎蛋。”
“哦，好，我这就去准备。”我应着，心里有点失落，那锅小米粥，我小火熬了一个多小时呢。
林波打着哈欠出来，看见我，笑了笑：“妈，早。辛苦您了。”
“不辛苦。”我看着儿子，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等他们吃完“早午餐”，许静就窝在沙发上看她的平板，林波则回房间去打电话，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我收拾了碗筷，又想着帮他们把卧室稍微整理一下。他们主卧的门虚掩着，我记得许静说过，她房间的通风很重要，但又不能让外面的灰尘进来太多，所以门总是留那么一道缝。
我走到门口，下意识地想敲门，但转念一想，林波在打电话，许静在客厅，房间里没人，敲门反而显得多余。再说，我只是想把早上晾干的林波那几件衬衫拿进去，叠好放在他衣柜里，也省得他自己动手。这在我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母亲的举动了。
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窗帘拉着一半，光线有些暗。我刚把衬衫放到床边的五斗橱上，准备拉开抽屉，许静的声音就像一道惊雷在身后炸开：“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衬衫掉在了地上。回头一看，许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双手抱在胸前，脸色铁青，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我……我给林波送几件刚晾干的衬衫。”我有些结巴地解释，弯腰去捡衬衫。
“谁让你进我们房间的？你不知道进别人房间要先敲门吗？这是最基本的礼貌！”许静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和平时那种故作优雅的腔调判若两人。
“我……我看门虚掩着，以为你们……”
“以为？你以为这是你老家那套随便进出的土坯房吗？”她打断我，一步步逼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习惯，有我们的隐私！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还是你根本就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愤怒和鄙夷。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懵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静，我就是想帮忙……”
“帮忙？我看你是想窥探我们的隐私吧！”她冷笑一声，“是不是想看看我们房间里有什么，或者想听听林波在电话里说什么？我告诉你，赵淑芬，”——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那两个字像冰锥一样扎在我心上——“收起你那些小市民的习气和不该有的好奇心！”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辛辛苦苦……”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是进房间送个衣服，怎么就成了窥探隐私，怎么就成了小市民习气？
“辛辛苦苦？你辛苦什么了？你住在这里，白吃白喝，还要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这个家的主人吗？”许静越说越激动，指着我的鼻子，“我明确告诉你，这是我的家！是我许静的家！不是你养老的地方，更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菜市场！”
“妈，请你搞清楚，这是我家，不是你老家那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我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五斗橱才没有倒下。我的家……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他的家，现在成了“她的家”。而我，在这个家里，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林波大概是听到了争吵声，匆匆从书房跑了出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形，脸都白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许静，妈，你们别吵啊。”
许静一看到林波，更是像找到了宣泄口，指着我对他控诉：“林波，你看看你妈！不敲门就进我们房间乱翻东西！我跟她说了多少遍了，她就是不听！这个家还有没有规矩了？我还有没有一点私人空间了？”
林波看看满脸怒容的许静，又看看泪眼婆娑的我，一脸的为难和焦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拉了拉我的胳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妈，您就少说两句吧。许静她……她就那脾气，您别跟她计较。您先出去，啊？”
“我少说两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林波，你听见她是怎么说我的吗？她说这是她的家，说我白吃白喝……”我的声音哽咽了，再说不下去。
林波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妈，许静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说话首。您是长辈，多让让她。她工作压力也大，您就别惹她生气了。”
“我惹她生气？”我彻底心寒了。原来在儿子眼里，这场冲突，是我的错。是我这个碍手碍脚的老太婆，惹了他的宝贝媳妇不高兴。
许静听到林波这么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哼了一声，转身“砰”地一声甩上了卧室的门。
屋里只剩下我和林波。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儿子，此刻却觉得那么陌生。他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做错事的，真的是我吗？
我慢慢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几件衬衫，叠好，轻轻地放在他伸出的手上。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波子，”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妈……可能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也碍你们的事了。妈明天就回老家去。”
林波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妈，您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许静她……”
“不用说了，波子。”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彻骨的疲惫和失望，“妈都明白。你们好好过日子，妈不掺和了。”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默默地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客厅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许静那句“妈，请你搞清楚，这是我家！”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盘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我对这个家，对儿子，对晚年生活最后的一丝幻想。
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在这个所谓的“现代家庭”里，我这个传统的婆婆，就像一件过时了的旧家具，不仅占地方，还惹人嫌。而我那懦弱的儿子，早己被他强势的妻子驯服，成了这个“女皇”最忠实的拥护者。
我能怎么办呢？除了离开，我别无选择。只是这心里啊，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疼得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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