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布三号线的巨大辊筒,卷动着日复一日的光阴。林夏像一颗投入精密仪器的螺丝,在章宾这位“老导游”兼“技术顾问”的帮助下,越来越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卡位。那双沉静的眼睛,在流动的墨黑极片上捕捉瑕疵的速度和准确度飞速提升。那张来之不易、贴身存放的操作证,是她能力的证明,也是她摆脱过去的徽章。
章宾依旧是线上最活跃的音符。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降噪”装置,总能穿透轰鸣,传递出清朗的笑语和实用的信息。林夏成了他最固定的听众,也成了他“民间智慧”的受益者。
“看王师傅那嘴角,”章宾一边快速检查极片,一边用肩膀轻轻碰了下林夏(这动作己变得自然),压低声音带着促狭,“快咧到耳根了!准是他家领导又批了钓具预算!上回念叨得我耳朵起茧子……”
林夏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王师傅脚步轻快,哼着小调。她口罩下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还有新来的技术员小张,”章宾下巴朝控制台方向一努,“一上午偷瞄质检小刘十二次!我赌两包辣条,下班前他铁定鼓足勇气去要微信,然后大概率被发好人卡。”他模仿着小张紧张搓手、欲言又止的样子,惟妙惟肖。
“无聊。”林夏低声回敬,视线却带着笑意没离开极片。章宾的这些“车间浮世绘”,给冰冷规律的工业世界注入了鲜活的烟火气。她发现自己不仅习惯了,甚至开始期待这些带着他独特幽默的“午间播报”。
真正的依赖感,在一次突发的“顶岗”中扎根。
那天下午,负责收卷工序的张姐突然腹痛难忍,脸色煞白地蹲了下去。经验丰富的班长立刻指挥紧急停机。但收卷工序停不得太久,否则烘箱源源不断吐出的极片会堆积如山,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
“谁会操作收卷机?立刻顶上!”班长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人群,带着焦灼。
林夏的心猛地一紧!收卷机!她的操作证涵盖这个设备,但除了培训和那次惊险的考核,她在真正的生产线上实操经验几乎为零!巨大的钢铁设备此刻显得格外狰狞。
就在她指尖发凉、犹豫的瞬间,章宾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班长,林夏可以!让她上!我给她当副手,保准没问题!”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夏,传递着无声的鼓励和支撑:“别慌,按流程来,我就在你旁边!”
那眼神像定心丸。林夏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戴上操作手套走上前。冰冷的触摸屏,复杂的参数界面。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每一个步骤:启动预热、设定新卷芯参数、同步张力、确认导辊位置、准备自动换卷……动作起初有些滞涩,但每一步都力求精准。章宾紧贴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屏幕数据和运行中的设备,在她手指悬停或参数需要微调时,用最简洁、最专业的术语低喝提醒:“张力+0.05!” “注意B区导辊偏移!” “换卷信号灯亮,确认!”
机器重新轰鸣起来,新的卷芯精准咬合,极片流畅地缠绕上去,平滑如初。整个换卷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卡顿或褶皱。班长长长舒了口气,用力拍了拍章宾的肩膀,看向林夏的眼神也充满了赞许:“好!干得漂亮!”
汗水浸湿了林夏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心脏还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但不再是恐惧,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并肩作战的暖流填满。她看向章宾,他正咧着嘴,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笑容灿烂得仿佛驱散了车间所有的阴霾:“看吧!我就知道你能行!”
那道无形的、区分新老员工的墙,在那一刻被彻底冲垮。一种基于信任、互助和共同克服困难而产生的亲密感,悄然滋生。
暖流一旦决堤,便势不可挡。
下班铃声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集结号。两人开始默契地放慢收拾的速度,等到人潮稍退,并肩走出巨大的厂房。夕阳将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很长。话题早己超越了车间八卦的边界,像藤蔓一样向着更广阔的世界蔓延。
“猜我昨晚发现啥宝地了?”章宾踢着路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语气雀跃,“就咱厂后面那条野河的下游,水草丰美!周末必须去甩两杆,说不定能钓个大家伙给你开开眼!”
“你?‘浪里白条’?”林夏挑眉,带着戏谑,“别是‘空军司令’吧?上回谁说的比食堂强百倍的鱼汤,影子都没见着?”
“嘿!揭人不揭短啊!”章宾夸张地捂住胸口,作受伤状,“这次绝对靠谱!等我凯旋,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河鲜!”路灯的光晕落在他带笑的眉眼上,晕开暖色的光。
有时是林夏先打开话匣子,说起自考复习的瓶颈,某个财务概念像团乱麻。章宾会安静地听着,然后笨拙却真诚地鼓励:“你脑子转得快,这点东西难不倒你!熬过去,等文凭到手,坐进办公室吹空调,那才叫美!”语气里是纯粹的羡慕,没有半分嫉妒。
更多的深夜,属于看不见却灼热的电波。狭小的宿舍里,手机屏幕是唯一的光源。一条“睡了吗?”或一个无厘头的网络段子,就能点燃一场漫无边际的夜聊。从某个工位的奇葩操作聊到新奶茶店的口味测评,从吐槽主任的复古发型到模糊地勾勒攒够钱后的蓝图——学门更赚钱的技术?或者……开个小店?话题琐碎得像散落的星子,却被一种奇妙的默契串联成星河,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有时候觉得这机器声真是魔音灌耳,”林夏缩在被子里,声音带着慵懒的鼻音,“可奇怪的是,跟你说话的时候,好像就没那么吵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章宾的声音才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低沉的温柔:“是吗?那……我以后多烦烦你,给你当个人肉降噪器?”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终身免费的那种。”
黑暗里,林夏感觉脸颊的温度在攀升。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机更紧地贴在耳畔,仿佛能通过电流,感受到另一端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一种朦胧的、带着甜味的暖流在寂静中无声流淌,温柔地包裹了白日的疲惫。
一种心照不宣的靠近在日常中弥漫。章宾会“顺路”绕到林夏工位,递上一瓶刚在休息室冰箱里冰镇好的饮料。林夏则会在食堂买早餐时,“顺手”多拿一个他偏爱的豆沙包。一次短暂的设备检修间隙,两人又挤在“秘密花园”的角落。初夏的风带着绿植的清新拂过,阳光正好。章宾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昨天自己闹的一个大笑话,林夏被逗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两人的肩膀在不经意间,轻轻靠在了一起。
空气瞬间安静了。连背景里设备低沉的待机嗡鸣都仿佛消失了。
章宾的声音戛然而止。林夏的笑声也卡在喉咙里。肩膀相贴的地方,隔着两层薄薄的工装布料,传来清晰而灼人的热度。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臂膀肌肉瞬间的僵硬。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几秒钟的胶着里,谁也没有立刻挪开。一种微妙的、带着试探与悸动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窜动,比车间里任何一条高压线都更令人心慌意乱。最终,是设备检修完毕重新启动的尖锐蜂鸣,惊醒了这短暂的定格。两人像触电般同时弹开,各自低头,假装整理着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角,脸上都飞起可疑的红晕,匆匆逃回了各自轰鸣的岗位。
心湖,却被彻底搅乱。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这无意的触碰,戳开了一个再也无法忽视的小洞。一种名为“暧昧”的情愫,如同电解液里被悄然激活的离子,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开始无声而汹涌地流动、碰撞。林夏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墨黑极片,第一次觉得这冰冷、精确的工业世界,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名为“章宾”的、带着温度的柔光。未来,似乎也不再是灰扑扑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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