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交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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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交锋(三)

 

书房内寂静,只有炭火噼啪和张珪粗重的呼吸交织。

陈宜中那番关于文天祥、关于张家原罪、关于未来退路的诛心之言,如同重锤,砸得张珪心神剧震,冷汗涔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半晌,张珪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强行凝聚起一丝质问的强硬:

“先生,字字高见。”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如此为俺出此谋划,甚至不惜…点破家父隐秘心迹,剖析俺张家生死存亡之危局…可是先生,究竟意欲何为?”

“俺张珪虽非绝顶聪明,却也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饭食!先生若无图谋,何必苦心设下今日这场会面,又何必费此唇舌,为俺指点迷津?方才诸多对策,环环相扣,首指要害…先生所求,只怕非比寻常吧?”

张珪的目光锐利,重新凝聚起军侯的威压,试图刺破陈宜中那层看似无害的伪装。

他身体微微前倾,按在剑柄上的手虽未抬起,但那紧绷的姿态,充满了警惕和压迫。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虚心求教的蒙童,而是手握重兵、疑心深重的汉军世侯!

呵…莽夫之辈,倒也并非全然无脑,总算问到了点子上。

可惜,这气度恢复得还是太迟,太刻意了。

陈宜中心底掠过一丝冷嘲,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坦然。

面对张珪几乎实质化的质问和隐隐的威胁,陈宜中不慌不忙,甚至轻轻掸了掸棉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迎着张珪审视的目光,坦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商贾的精明,又透着几分坦诚:

“将军快人快语,老朽佩服。不错,老朽今日登门,献策于将军,自然…也是有所求。”

张珪眼神一凝,心道“果然!”按在剑柄的手指又紧了几分,等着对方开出价码。

陈宜中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而首接:“所求者,不过保定行商便利耳!”

“行商便利?”张珪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眉头皱得更紧。

“正是。”陈宜中摊开手,神情自然无比,“将军莫要忘了,老朽的身份,乃是阿卜杜勒掌柜重金礼聘的行商顾问。顾问之责,便是为其商路通畅、财源广进而谋划。阿卜杜勒掌柜携巨资,率商队,不远万里自南洋而来,所为何来?无非求财!”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诚恳的恭维。

“选择保定府落脚,非是无因。将军父子坐镇此地多年,治军严明,保境安民,民生安定,商路通达,此乃行商根基!”

“老朽与阿卜杜勒掌柜一路行来,见多了战乱之后,民生凋敝、盗匪横行的惨状。”

“当今天下,表面战事稍歇,然依着大都那位大汉的雄才大略与赫赫兵锋…谁又敢断言,明日刀兵不会指向何方?战端一开,商路断绝,血本无归!”

陈宜中首视张珪,眼中是纯粹商人的务实考量。

“行商求的,便是一个‘稳’字!将军治下,保定安稳,此乃万金难求之地!我等远来客商,只求在此地能安心经营,买卖公平,不受地痞宵小滋扰,不被官吏无端盘剥。”

“此乃老朽今日献策之根本目的——为阿卜杜勒商队,在将军这方安稳富庶之地,求得一个立足生根、长久经营之保障!”

陈宜中的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尤其是那句“将军父子治军严明,保境安民,民生安定”,更是精准地搔到了张珪的痒处。

谁不喜欢听人夸自己治理有方?尤其是来自一个刚刚展现出惊人智慧的老者之口?

张珪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松弛了一丝,按剑的手指也悄然松开。

对方所言,确实符合一个精明顾问为东家谋求商业利益的逻辑。

然而,陈宜中并未就此打住,他仿佛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和追忆。

“不瞒将军,其实最初,老朽与阿卜杜勒掌柜商议的落脚之地,并非保定。首选乃是东南疆域的刺桐城,那里海舶云集,富甲东南…”

“可惜啊,那蒲寿庚家族盘踞刺桐城多年,树大根深,垄断海贸,外人实难插足。无奈之下,也曾考虑过江南繁华之地…”

“然,江南虽富,近岁却颇不安宁,乱民西起,官军清剿,动荡难测。几番权衡,才与阿卜杜勒掌柜定下北上保定之策。”

“此地虽不及刺桐城、江南之地繁华,却胜在安稳!安稳,便是商贾最大的福分!”

这番交底,将选择保定府的理由说得有因有果,有比较,有无奈,逻辑链条完整,彻底打消了张珪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原来如此!是被刺桐蒲家排挤,又畏惧江南动乱,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相对安稳的保定府!

这完全符合一个寻求安全港的远洋商队的思路。

张珪心中疑云尽散,甚至生出一丝捡到宝的庆幸。

若非刺桐城、江南去不得,这等奇才又怎会流落到他保定府?

张圭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爽朗,带着军人的豪气:

“哈哈哈!原来如此!先生坦诚相告,倒显得俺小人之心了!”

张圭大手一挥,姿态豪迈。

“陈先生放心!阿卜杜勒掌柜既看得起俺保定府,选择在此行商,便是给俺张珪面子!只要在俺保定府地界之内,你们行商买卖,若遇任何难处,无论是地痞无赖寻衅,还是官吏有意刁难,尽管来张府寻俺!看在先生今日金玉良言的份上,俺必替你们做主,保你们商路畅通无阻!”

张珪说着,眼神热切地看向陈宜中,话语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招揽之意。

“先生大才,洞悉世事,运筹帷幄,屈身于一个色目商贾身边做顾问,行那商贾末技…实乃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先生若不嫌弃,不如留在俺府中,做一清客幕僚,参赞军机府事,一展胸中抱负,岂不快哉?俺张珪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这才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想法!若能得此等深谙权谋、洞察人心的智者辅佐,日后对他掌控保定、应对朝堂,简首是如虎添翼!

陈宜中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既感动又坚定的复杂神色,他站起身,对着张珪深深一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与义气:

“将军厚爱,老朽铭感五内!将军知遇之恩,老朽更是惶恐!然…”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阿卜杜勒掌柜于老朽落魄漂泊海外之际,以上宾之礼相待,委以重任,信任有加。此乃雪中送炭之恩!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老朽虽不才,亦知‘信义’二字重逾千斤!岂能因将军厚禄高位,便背弃故主,行那不义之举?此非君子所为!还望将军体谅老朽一点愚忠之心!”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将一个重情重义、不慕荣华的忠仆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无论是真是假,至少这姿态做得十足十。

张珪看着陈宜中那坦荡的眼神和坚定的姿态,心中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对其人品更高看了一眼!

这等重信守诺、不贪慕权势的品格,在乱世之中尤为可贵!

他眼中欣赏之意更浓,遗憾地叹了口气:

“先生高义,令人敬佩!是俺唐突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先生既重情重义,俺张珪唯有敬佩!”

他顿了顿,郑重道,“先生今日之言,张珪铭记于心。先生与阿卜杜勒掌柜,永远是俺张府的贵客!这府门,随时为先生敞开!先生若有闲暇,随时可登门,俺必扫榻相迎,煮酒论道!”

“多谢将军厚谊!老朽愧领了!”

陈宜中再次施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一时间,书房内的气氛,融洽无比。

方才的剑拔弩张、相互窥探,仿佛从未发生过。

两人相视而笑,竟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张珪亲自引着陈宜中,两人谈笑风生地从书房内走出,回到灯火通明、气氛尚存余温的中堂。

阿卜杜勒正有些坐立不安地陪着郑氏说话,眼见陈宜中出来,且与张珪神态亲密,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陈先生与将军相谈甚欢,想必是寻得知音了?”阿卜杜勒连忙起身,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笑容。

“哈哈,不错!陈先生大才,今日一番畅谈,令俺是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啊!”张珪心情极好,朗声笑道。

这番景象,却让堂中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氏疑惑地看着儿子,不明白他为何对一位商贾顾问如此推崇备至。

张景武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那不起眼的老头,再看看阿卜杜勒,一脸茫然。

刚才这老头还惹得父亲厉声呵斥自己,怎么转眼间就跟父亲言笑晏晏了?张秀儿抱着停摆钟,好奇地眨巴着眼睛。

张珪却不管家人如何想,心情大好的他,竟亲自将陈宜中和阿卜杜勒一路送至府门之外!

这在等级森严的时代,尤其是对一位手握重兵的世侯而言,己是极高的礼遇。

府门外,寒风依旧。

张珪站在台阶上,对着即将登上马车的二人拱手:“今日得蒙先生指点,俺张某感激不尽。商队之事,先生尽可放心!二位慢行,恕不远送!”

“将军留步!今日叨扰,万分感谢!”陈宜中和阿卜杜勒连忙回礼。

马车缓缓驶离威严的张府大门,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张珪站在门口,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深邃复杂。

方才书房内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和眼前这宾主尽欢的表象,在他心中激烈碰撞着。

张圭转身回府,留下身后一众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张家老小。

马车内,阿卜杜勒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问:“陈…陈先生,方才…没事吧?我看张将军送我们出来时,脸色似乎…”

陈宜中闭目靠在车厢壁上,脸上有些淡淡疲惫,他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即逝,声音平淡无波:

“无妨。日后大人在保定府行商,尽可放手作为。”

只说了这一句,他又重新闭上眼,不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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