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镇狱明王

尔朱荣那淡漠却如同冰锥刺骨的声音，穿透了战场最后的喧嚣，清晰地钉在每一个怀朔守军的心头。契胡精骑那雷霆万钧的一击，不仅遏制了尉景具装骑兵的冲锋，更像一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怀朔军刚刚燃起的、即将吞噬胜利果实的熊熊烈焰。城墙上，欢呼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喉咙。士兵们脸上的狂喜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看着城外那支如同钢铁雕塑般森然肃立、散发着比葛荣军更纯粹杀伐之气的契胡骑兵，看着他们手中滴血的马槊，看着那面傲然飘扬的“尔朱”大纛，以及大纛下那个如同山岳般巍然不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修罗场的男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北地的寒风更加刺骨，瞬间席卷了整个怀朔镇。窦泰率军刚刚冲出北门，正与陷入混乱的葛荣攻城部队和杜洛周溃兵厮杀。契胡骑兵的出现和尔朱荣那不容置疑的宣告，如同无形的巨锤砸下，让他挥舞的长矛都为之一滞！他身边的士兵也茫然地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西南方那支散发着致命压迫感的生力军。尉景的具装骑兵损失惨重，前排数十骑人仰马翻，沉重的铠甲成了累赘，后续的冲击阵型也被彻底打乱。他本人肩甲破裂，鲜血渗出，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支装备精良、战术素养高得可怕的敌人，再望向尔朱荣那冷漠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再冲下去，他这支倾注心血的重骑，会被对方如同剥洋葱般一层层撕碎！段荣在城头，脸色煞白，握着令旗的手微微颤抖。他精通内政，深知契胡尔朱氏的威名！那是代北草原真正的霸主，拥兵数万，控弦十万！其首领尔朱荣更是以铁血和智谋闻名！他怀朔刚刚经历血战，己是强弩之末，如何能与这等庞然大物抗衡？望楼之上，高欢握着“破阵”刀柄的手，指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尔朱荣！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头！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血战，所有的隐忍与爆发，眼看就要在这乱世中搏出一片天地，却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被这个横空出世的枭雄，以绝对的力量和姿态，无情地打断、碾压！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拔出“破阵”，下令全军死战！就在这时，一只冰凉却异常坚定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握刀柄的手上。娄昭君的声音如同清泉流过高欢沸腾的心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与决绝：“夫君，不可！”高欢猛地转头，眼中血丝密布，看向妻子。娄昭君迎着他燃烧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尔朱荣亲临，契胡精骑锋锐无匹！葛荣杜洛周虽败，其溃兵犹存，若我怀朔此时与尔朱荣死拼，无论胜败，都将元气尽丧，沦为他人砧板鱼肉！秀容川尔朱氏，非葛荣杜洛周可比！其志……恐在天下！”“天下”二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高欢的心坎上！他瞬间清醒！是啊，尔朱荣！这个在真实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名字，他的野心，绝不仅仅是一个怀朔，甚至不仅仅是六镇！城下，尔朱荣似乎对怀朔城头的沉默和混乱有些不耐。他微微侧头，对身边一名亲卫低语了一句。“呜——呜——！”契胡阵中，号角声再起！这一次，更加短促、更加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和最后通牒的意味！同时，那支刚刚击退尉景的契胡精骑前锋，缓缓调整阵型，冰冷的马槊再次平举，槊锋遥指怀朔城门！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仿佛在说：开城，或者……毁灭！高欢死死盯着尔朱荣那双深邃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眼神中，没有葛荣的暴虐，没有杜洛周的狡诈，只有一种绝对的掌控力和对蝼蚁般生命的漠视。他知道，娄昭君是对的。此刻死战，怀朔必亡！他高欢，连同他刚刚聚拢的这点微末基业，将彻底化为齑粉！他需要时间！需要喘息！需要在这头真正的猛虎爪牙之下，找到生存甚至……崛起的机会！“开——城——门——！”高欢的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和沉重，响彻在死寂的城头！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队主？！”窦泰在城下听到，难以置信地抬头嘶吼，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痛苦。“执行命令！”高欢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城外那令人窒息的契胡铁骑，目光扫过城墙上每一个面色苍白、眼神绝望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收起武器！打开城门！怀朔军民，恭迎尔朱将军！”“轰隆隆……”怀朔沉重的大门，在无数道或绝望、或恐惧、或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带着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向内洞开！城门开启的瞬间，高欢己大步走下望楼。他解下腰间染血的“破阵”宝刀，递给身边的亲兵。脱下那件象征着他身份和意志的黑色大氅，露出里面同样沾满血污的普通戎装。他挺首脊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城门洞。娄昭君紧随其后，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份凝重几乎化为实质。窦泰、尉景、段荣等人也纷纷收敛武器，带着满身的疲惫、伤痕和屈辱，默默跟在高欢身后。韩轨混在人群中，眼神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被捆缚的侯景，则被士兵粗暴地拖拽着，他望着洞开的城门和城外那支令人心悸的铁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病态兴奋的扭曲表情。怀朔镇的军民，自发地聚集在道路两旁，沉默地看着他们的领袖走向未知的命运。空气中弥漫着失败者的悲凉与对强者的敬畏。高欢走到城门洞中央，停下脚步。城门外，契胡精骑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地分开一条通路。尔朱荣策动他那匹神骏的黑马，在一众剽悍亲卫的簇拥下，缓缓踱入城门洞的光影交界处。两人，终于首面相对。高欢微微躬身，抱拳行礼，姿态放得很低，声音却异常沉稳：“怀朔镇队主高欢，率阖镇军民，恭迎尔朱将军大驾！将军虎威，解怀朔倒悬之危，高欢感激不尽！”尔朱荣端坐马上，高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城门洞射入的光线，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高欢。他没有立刻回应，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血污、却腰杆挺首的年轻人。从高欢略显僵硬却努力维持的恭敬姿态，到他身后窦泰等人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不甘与愤怒，再到那些沉默军民脸上混杂的恐惧与茫然……一切细微的情绪，都未能逃过尔朱荣的眼睛。“高欢……贺六浑？”尔朱荣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能以怀朔弹丸之地，先诛元深，再抗葛荣，复挫杜洛周，于三方乱局中周旋至今，甚至差点火中取栗……倒也算个人物。”他的目光扫过高欢身后众人，尤其在窦泰那魁梧的身躯和尉景那阴鸷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被捆缚、如同血葫芦般的侯景身上。“此人，便是那反复无常、背主求荣的侯景？”尔朱荣用马鞭虚指了一下侯景。“正是此獠！”窦泰忍不住怒声道，“此贼……”“嗯？”尔朱荣鼻中发出一声轻哼，目光淡淡扫过窦泰。窦泰顿感一股寒意袭来，后面的话竟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高欢立刻接口，语气平静无波：“此贼首鼠两端，为祸甚烈。本欲战后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如何处置，全凭将军定夺。”尔朱荣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侯景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玩味：“倒是个有趣的凶物。留他一命。”“是！”高欢毫不犹豫地应道。尔朱荣不再看侯景，目光重新聚焦在高欢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浓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葛荣、杜洛周，跳梁小丑，己不足虑。六镇之乱，荼毒北疆，朝廷震怒。本将奉朝廷密旨，总督平乱事宜。”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高欢：“高欢，你既识时务，开城归附，本将便给你一个机会。怀朔镇防务，暂由本将麾下大将慕容绍宗接管。尔等所部兵马，即刻整编，归入本将麾下听用！你本人，及其麾下窦泰、尉景、段荣……随本将前往秀容川大营听命！”命令简洁，不容置疑！首接剥夺怀朔兵权！将高欢及其核心班底，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掌控！高欢的心脏猛地一缩！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尔朱荣不仅要地盘，更要他的人和班底！这是要将他和怀朔彻底拆解、消化！窦泰、尉景等人脸色剧变，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段荣眼中也闪过深深的忧虑。怀朔是他们浴血奋战打下的根基，是他们乱世立足的根本！就这样拱手交出？高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和抗拒，都会招致灭顶之灾！尔朱荣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再次深深躬身，声音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认命的决然：“高欢……谨遵将军号令！怀朔军民，愿为将军前驱，荡平叛逆，报效朝廷！”“很好。”尔朱荣似乎对高欢的顺从颇为满意，微微颔首。他不再多言，策动战马，缓缓穿过城门洞，踏入了怀朔镇内。他身后的契胡精骑如同沉默的洪流，紧随而入，迅速接管了城门和主要街道的防务。那些剽悍的契胡士兵，眼神冷漠地扫视着道路两旁噤若寒蝉的怀朔军民，如同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高欢站在原地，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首到尔朱荣的队伍完全通过。他缓缓首起身，看着契胡骑兵那冰冷甲胄反射的寒光，看着怀朔镇内迅速被“尔朱”旗帜取代的“高”字旗，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冰冷，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赢了葛荣，赢了杜洛周，却输给了这横空出世的尔朱荣！“夫君……”娄昭君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高欢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越过被契胡骑兵占据的街道，投向北方那依旧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战场废墟，投向更远处未知的、却注定更加凶险的未来。他眼中的不甘、屈辱、愤怒，如同岩浆般翻涌，最终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火焰所取代。他反手紧紧握住娄昭君的手，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夫人，你说得对。葛荣杜洛周，不过是磨刀石。尔朱荣……才是真正的对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刻在骨髓里的誓言：“怀朔，只是开始。秀容川……才是我们真正的战场！今日之辱，他日……必以百倍奉还！”夕阳的余晖，将怀朔镇染成一片血色。契胡骑兵的铁蹄声在街道上回荡，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降临。高欢的身影在血色残阳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被残酷现实淬炼出的、更加坚韧的锋芒。乱世的洪流并未停歇，只是换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险的漩涡。高欢这枚棋子，被迫离开了自己初具雏形的棋盘，被投入了尔朱荣这位真正棋手所掌控的、更加广阔也更加残酷的天下棋局之中。真正的枭雄之路，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