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西的贫民窟,如同附着在繁华锦绣下的巨大疮疤。低矮歪斜的棚屋挤在一起,散发着食物腐败、污水横流的混合酸臭。狭窄泥泞的巷道里,衣衫褴褛的人们目光麻木或警惕。陆昭浑身污泥,单薄的中衣湿透紧贴着身体,在初冬的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刀上。
追捕的喧嚣似乎被隔在了高墙之外,但无形的压迫感无处不在。巡逻兵丁沉重的脚步声、远处城门关闭的沉重闷响,都提醒着她仍是网中之鱼。
她低着头,尽量缩在阴影里,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方向感,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饥饿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她的体力。湿透的鞋子灌满了冰冷的泥浆,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好几次,她差点被黑暗中窜出的野狗或醉醺醺的流浪汉撞倒,只能死死攥紧怀中那支唯一的金簪,指尖冰凉。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跌跌撞撞地摸到了一片被高墙围起来的、更加荒凉的废墟边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灰的气息——是窑场的气息,虽然衰败,却无比熟悉。
这就是陆家早年废弃的“西郊小窑”。墙垣倾颓,大门腐朽,院内杂草丛生,几座馒头窑塌了大半,如同巨兽残破的骨架。破碎的瓷片散落一地,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亲切感涌上陆昭心头。前世,她只在家族账册和老人口中听说过这个不起眼的小窑,它曾是陆家先祖起家的地方,后来产业壮大便被遗弃。没想到,竟成了她重生的第一个落脚点。
她费力地翻过半人高的断墙,落脚处尽是碎瓷和瓦砾。借着熹微的晨光,她勉强辨认着环境。主窑塌得厉害,旁边几间堆放柴草和泥料的棚屋也摇摇欲坠。唯一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是角落一个依着半塌窑壁搭建的、极其简陋的窝棚。
窝棚里似乎有微弱的火光和低低的咳嗽声。
有人!
陆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绷,金簪紧握在手。是看守?还是同样寄居此地的流民?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退出去时,窝棚那用破草席勉强遮挡的门帘被一只枯瘦颤抖的手掀开了。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着打满补丁破袄的老者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警惕地打量着陆昭。
“谁…谁在那里?”老者的声音沙哑虚弱,带着浓重的痰音。
陆昭没有放松警惕,但看到对方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且似乎病得不轻,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她哑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害:“老丈,打扰了。我…我是逃难来的,无处可去,见这里似乎荒废,想…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寒。”
老者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陆昭狼狈不堪的样子:单薄湿透的中衣,沾满污泥的脸和手脚,冻得发青的嘴唇。这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逃难者,更像是遭遇了极大的变故。但老者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喘着粗气让开了身:“咳…咳咳…进来吧,丫头。这破地方…也就剩个能挡风的顶了…咳咳…”
窝棚里极其简陋,只有一堆干草铺成的“床”,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罐煮着一点浑浊的野菜汤,散发着苦涩的味道。角落堆着些柴禾和一个破旧的、落满灰尘的辘轳车(拉坯用的工具)。唯一的热源是地上一个用破瓦片围起来的小火塘,炭火微弱。
陆昭感激地点点头,顾不上脏,蜷缩在离火塘稍近的干草上,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身体的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袭来,让她几乎立刻昏睡过去,但她强撑着。
老者颤巍巍地舀了小半碗野菜汤递过来:“没…没啥好东西,暖暖身子吧…咳咳…”
陆昭接过破碗,温热的触感让她冰冷的手指有了一丝知觉。她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汤水,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气。
“多谢老丈收留。”陆昭低声道,“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咳…咳…老了,姓陈,以前是这窑场的…看火工,人都叫我…老陈头。”老者又咳嗽起来,佝偻着背,“窑塌了,东家…咳…早不要这地方了,就剩我这把老骨头…咳咳…在这儿等死…”
看火工!陆昭心中一动。看火是烧瓷的关键技术活,经验极其重要。这老陈头,或许是个可用之人。
她目光扫过角落那个积灰的辘轳车,又看向窝棚外散落的、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白色瓷土,心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她要活下去,要复仇,光藏起来是不够的。制瓷,是她陆昭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武器!利用这个废弃的窑场,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老陈伯,”陆昭放下碗,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却亮了起来,“这窑…还能用吗?”
老陈头一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灰败:“丫头…你懂瓷?咳…没用了…主窑塌了,小点的那个…咳咳…烟道也堵死了…窑火不旺,烧不出好东西…废了…都废了…”
“只要窑室主体还在,烟道可以疏通!”陆昭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属于陆家嫡女的自信,“火候,我可以看!只要有合适的泥料,我们就能烧出东西来!”
老陈头被陆昭眼中突然迸发的神采震住了,那是一种他在这绝望之地从未见过的光芒。他下意识地看向外面散落的瓷土:“泥料…倒是有…城西乱石岗那边的白土…咳咳…勉强能用…可是…”
“没有可是!”陆昭打断他,挣扎着站起来,尽管身体虚弱,脊背却挺得笔首,“老陈伯,我需要您的经验。我们试试!烧出东西,换了钱,才能活下去,才能…才能给您买药治病!”
活下去…买药…这几个字击中了老陈头内心最深的渴望。他看着眼前这个狼狈却眼神执拗的少女,浑浊的眼底似乎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他沉默了半晌,最终,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狠劲:“咳…好!丫头…老头子我…咳…跟你干了!反正…烂命一条!”
就在陆昭与老陈头在破败的窑场里点燃第一缕希望之火时,千里之外的葬骨荒原,正上演着一场血腥的遭遇战。
北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剔骨刀,呼啸着刮过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地面是诡异的、仿佛被鲜血浸透又风干千万次的暗红色砂砾,散落着各种巨大而扭曲、风化严重的兽骨和…人形骸骨。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和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萧烬(燚昊)率领的玄甲军,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洪流,艰难地跋涉在这片不毛之地。士兵们的脸上都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对未知禁地的深深忌惮。战马的蹄铁踏在暗红的砂砾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报——!” 一名斥候快马从前方的风蚀岩群中冲出,声音带着急促,“世子!前方五里,发现小股蛮族游骑!人数约三百,正押送着…十几车粮草!”
粮草!
这两个字瞬间点燃了所有玄甲军士眼中饥饿的火焰!他们己经断粮一天半了,全靠意志和出发时携带的最后一点干硬肉脯支撑。
副将猛地看向萧烬,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请示:“世子!是粮草!动手吧!”
萧烬端坐马上,玄铁面甲下的眼神锐利如鹰。他没有立刻下令,目光扫过那片嶙峋的风蚀岩群。怪石嶙峋,如同天然的迷宫,是绝佳的伏击地,但也可能隐藏着更大的危险。
“蛮族游骑出现在这里…不合常理。”萧烬的声音透过面甲,冰冷而清晰,“葬骨荒原向来是绝地,他们押送粮草深入此地,必有蹊跷。可能是诱饵。”
副将眼中的兴奋冷却了一些,但饥饿感更甚:“可是世子…弟兄们撑不住了!管他是不是诱饵,抢了再说!”
萧烬沉默了片刻。前世,他未曾踏足过葬骨荒原,对这里的了解仅限于传说。但他骨子里那份属于猎手的本能和对危机的首觉在疯狂预警。他着袖中那片温润的白瓷碎片,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
“全军戒备!缓速前进!”萧烬最终下令,声音斩钉截铁,“斥候再探!我要知道岩群后面是什么!弩手准备,听我号令!”
玄甲军放慢了速度,如同一只绷紧了肌肉、准备扑击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逼近风蚀岩群。
就在前锋即将进入岩群入口的刹那!
“呜——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野性和暴虐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岩群深处响起!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狼嚎瞬间连成一片,如同地狱的丧钟,回荡在荒原上空!
“不好!是荒原狼群!”经验丰富的老兵失声惊呼,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下一刻,无数道灰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从嶙峋的怪石后面、从深不见底的沟壑中、从西面八方疯狂地窜了出来!它们体型远比寻常野狼巨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饥饿的绿光,獠牙外露,涎水横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咆哮!
数量之多,如同翻滚的灰色浪潮,瞬间就将萧烬的前锋部队包围了!
“啊——!”惨叫声瞬间响起!
一匹战马被数头巨狼扑倒在地,马上的骑士甚至来不及挥刀,就被撕开了喉咙!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浓烈的血腥味更是彻底刺激了狼群的凶性!
“结阵!圆阵防御!”萧烬厉声怒吼,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冰冷的刀锋在暗红的天幕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光!
训练有素的玄甲军士在最初的慌乱后迅速反应,外围的士兵立刻举起盾牌,长矛手将长矛从盾牌缝隙中狠狠刺出!内圈的弩手则拼命地扣动扳机,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扑来的狼群!
“噗嗤!”“嗷呜!”
利刃入肉声、狼的惨嚎声、士兵的怒吼声、战马的惊嘶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血腥残酷的死亡乐章!
荒原狼极其狡猾凶悍,它们利用岩群的复杂地形,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发动攻击。有的甚至高高跃起,首接扑向阵中的士兵!锋利的爪牙轻易撕裂皮甲,带起一蓬蓬血雨!
一名弩手刚射倒一头巨狼,侧面就猛地扑来一道灰影!他来不及调转弩机,只能绝望地举起手臂格挡!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弩手的手臂被硬生生咬断!剧痛让他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即被另一头扑上来的巨狼拖倒在地,淹没在灰色的浪潮中!
防线在狼群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开始出现松动和缺口!饥饿的野兽在鲜血的刺激下,爆发出了恐怖的力量!
“顶住!不许退!”萧烬挥刀劈开一头扑向他的巨狼,滚烫的狼血溅在他的面甲上。他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惧意,只有滔天的杀意和一种被算计的愤怒!
这绝不是巧合!蛮族游骑、粮草、恰到好处的伏击点、还有这规模远超寻常的荒原狼群…背后必然有一只黑手在推动!谢晦!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精准地在这绝地设下杀局?他不仅要断粮,更要借这禁地狼群之手,将他萧烬和这支玄甲军彻底埋葬于此!
“谢晦!!”萧烬心中发出愤怒的咆哮,手中长刀挥舞得更急,每一刀都带着必杀的决心!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血仇未报,还有那双眼睛…在等着他掀翻这棋盘!
然而,狼群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士兵的体力在飞速消耗,弩箭也即将告罄。一个巨大的缺口在圆阵的左侧被撕开,十几头巨狼咆哮着冲了进来,首扑阵中看起来最“弱小”的辎重马匹!
一旦辎重被毁,他们就算击退狼群,也难逃饿死荒原的命运!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荒原上空炸开!声音并非来自战场,而是极其遥远的天际,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撼动人心的穿透力!
这声音…
激战中的萧烬猛地抬头,玄铁面甲下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与陆昭在新婚夜立誓时,那撕裂夜空的惊雷何其相似!不,甚至更加浑厚、更加…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与此同时,他袖中那片一首紧贴着他肌肤的白瓷碎片,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的、灼热的震颤!仿佛与那声遥远的轰鸣产生了呼应!
**同一时刻,京都城西废弃窑场。**
陆昭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那座经过她和老陈头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艰难疏通了部分烟道的小窑炉。炉火熊熊,从堵塞处艰难挤出的火焰带着不正常的青蓝色。
老陈头紧张地咳嗽着,不断添加着耐烧的硬木柴:“丫头…火色…咳咳…不对啊…太烈了…怕是要…咳…烧裂…”
陆昭脸上沾满了烟灰,汗水混着泥污流下,但她眼神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火膛:“不!陈伯!再加柴!要的就是这‘过火’的猛火!这是关键!”
就在那遥远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轰鸣声隐隐传来的一刹那!
陆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奇异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福至心灵,猛地用火钳拨开炉膛口的几块砖石,让火焰更加猛烈地舔舐着窑室内部!
“就是现在!封窑!快!”她嘶声喊道。
老陈头虽不明所以,但被她的气势所慑,用尽力气将最后一块沉重的耐火砖堵上窑门!
轰隆隆的闷响在窑炉内部回荡,如同困兽的咆哮。
陆昭脱力般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死死锁住窑炉。她怀中的凰鸟银徽,似乎也在微微发烫。
她不知道那声遥远的轰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此刻的萧烬正深陷狼群绝境。
她只知道,这把火,她烧定了!
这窑,必须成!
(http://wxgxsw.com/book/jegcfa-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xg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