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破的硝烟尚未在冬日寒风中完全散尽，咸阳宫章台殿的空气却己灼热得如同盛夏。
嬴政（嬴湛）高踞王座，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掩不住他眼中跳跃的锐利光芒。他面前巨大的青铜案几上，摊开的并非竹简舆图，而是几卷用特制帛布绘制的图纸——线条精准、标注繁复，充满了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规整感。
“腹?！”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像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殿内细微的议论声。墨家巨子腹?，身着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闻声立刻从殿侧躬身趋前：“臣在！”
“寡人前日所授‘天工院’诸项章程，汝与少府诸吏，可有异议？”嬴政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腹?身上。这目光里没有帝王的威压，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他脑中对那些图纸的理解深度。
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震撼与一丝本能的抗拒。那些图纸……齿轮啮合的精确角度、滑轮组省力的原理、还有那将一件器物分解成数十道独立工序的“流水线”之法……每一项都颠覆了他毕生所学的墨家机巧之术。它们太精妙，也太陌生，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禀大王，”腹?的声音带着墨家特有的严谨，“图纸精妙，原理玄奥，臣与少府工师反复研习，叹为观止。然……此等器物制法，前所未见，所耗铜铁、木料、人工甚巨。且强制推行‘度量衡’之统一，民间工坊，恐难骤然适应，阻力非小。”他说得委婉，但“前所未见”和“阻力非小”几个字，己道出了最大的顾虑——成本与传统。
嬴政尚未开口，一个洪亮而带着一丝倨傲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墨家巨子所言有理！大王！”说话的是位列武臣前排的将军王齮，老秦军功贵族的代表，须发皆白却依旧虎目含威。“兵者，凶器也！当务之急乃扩军备战，以雷霆之势扫灭六国！耗费巨资于奇技淫巧，打造些花哨器物，岂非本末倒置？我大秦锐士，凭手中青铜剑、戈矛、强弓劲弩，一样能踏平列国！”他身后几位老将微微颔首，显然深以为然。在他们看来，秦国的力量源于赳赳老秦的勇武和严密的军功爵制，而非这些不知所谓的“机巧”。
左丞相李斯目光闪烁，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将们的不满和新政可能引发的动荡。他上前一步，声音圆滑而富有技巧：“大王高瞻远瞩，欲以器物之利强军富国，臣感佩之至。然王老将军所虑，亦不无道理。此等新制推行，牵涉甚广，或可缓图？待天下一统，再行铺展，更为稳妥。”他巧妙地站在了看似公允的位置，实则是在质疑嬴政急于求成的步伐。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王齮、李斯，以及那些沉默却流露出疑虑的朝臣。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他需要的不是说服，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缓图？”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震得殿内嗡嗡作响，“列国秣马厉兵，合纵连横之念未熄！赵国虽亡，魏楚燕齐犹在！寡人欲三年平天下，岂能坐等？！”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王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章台殿。所有朝臣，包括王齮在内，都感到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王齮！”嬴政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老将军，“你言我大秦锐士凭旧器可平天下？好！寡人便让你看看，何为真正的‘器’之利！腹?！”
“臣在！”
“寡人命你督造之‘天工营’，首批百具新式强弩，可曾完工？”
腹?精神一振，沉声道：“禀大王，百具强弩，己按图纸，分三十七道工序，由专匠流水制作，昨日悉数完工！此刻便陈于殿外校场！”
“好！”嬴政大手一挥，“移驾校场！诸卿，随寡人一观！”
……
咸阳宫西侧校场，寒风凛冽。一队队禁卫肃立，气氛肃杀。场中，泾渭分明地摆放着两批弩具。
左边，是十具传统的秦军制式弩。它们由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独立打造，每一具都倾注了心血，形态古朴，木纹清晰，带着手工的独特痕迹。旁边站着十名从军中挑选的资深弩手，神情沉稳，带着对老伙计的熟悉与自信。
右边，则是十具新制强弩。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桑木弩臂打磨光滑，弧度一致；青铜弩机结构精密，闪烁着冷光；三棱铁簇寒芒刺目，尺寸分毫不差。十名相对年轻的弩手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新奇。这些弩手并非百里挑一的神射手，只是普通弩兵。
最引人注目的，是场地中央一个巨大的木架，上面悬挂着数十块厚达两寸、叠加在一起的坚韧生牛皮！这是测试穿透力的终极标靶。
嬴政在群臣簇拥下登上观礼高台。王齮、李斯等人紧盯着那两批弩，神色各异。
“开始！”章邯担任今日校场指挥，令旗挥下。
传统弩阵率先发威。十名老练弩手动作娴熟，脚踏弩臂，腰腹发力，伴随着低沉的“嘿”声，艰难地拉开弩弦，扣上牙发（弩机）。他们瞄准、屏息、扣动悬刀（扳机）！
“嘣！嘣！嘣！” 十支弩箭离弦，发出沉闷的破空声，狠狠扎入生牛皮靶。 成绩尚可，大部分箭簇深入一寸有余，少数穿透了第一层牛皮，箭头卡在第二层上。老将们微微颔首，这是正常水平。
轮到新弩阵。十名年轻弩手上前。他们使用的弩臂上，赫然安装了一个小巧的青铜滑轮组！只见他们动作远不如老兵娴熟，甚至有些生涩，但拉动弩弦时，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明显小了许多，依靠滑轮组的省力原理，竟也颇为顺畅地完成了上弦！ “嘣！嘣！嘣！” 十支几乎同时离弦的弩箭，声音更加尖锐刺耳！速度肉眼可见地快了一线！ 噗噗噗！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密集响起！ 只见那厚实的生牛皮靶，如同被热刀切开的牛油！新式三棱铁簇带着恐怖的旋转力道，轻易撕裂了坚韧的皮革！十支弩箭，竟有七支完全穿透了两寸厚的叠加牛皮！剩余三支，也深深没入，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掠过旗幡的猎猎声。 王齮的嘴巴微微张开，虎目圆睁，死死盯着那被射成筛子、兀自滴落油脂的牛皮靶，仿佛第一次认识那些冰冷的弩具。他身边的几位老将，更是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远超传统弩射程和穿透力的恐怖效果。
李斯眼中精光爆闪，瞬间计算出了这新弩在战场上的价值——更快的射速（省力上弦）、更远的射程、更强的穿透力！这意味着秦军可以在敌人弓箭射程之外发起毁灭性打击！他下意识地看向高台上的嬴政，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年轻大王产生了深不可测的敬畏。
腹?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他亲眼看着这些弩是如何在“流水线”上，由不同工匠分别制作弩臂、弩机、弓弦、箭簇，最后组装而成。效率之高，远超以往！而威力，更是天壤之别！那些精密的齿轮、省力的滑轮，图纸上冰冷的线条，此刻化作了撕碎一切的铁流！
“如何？”嬴政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死寂，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王老将军，李斯，诸卿？此等‘奇技淫巧’，可堪一用否？此等‘耗费巨资’，值否？”
王齮老脸涨红，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颤抖：“老臣……老臣愚钝！大王圣明！有此利器，何愁六国不灭！老秦锐士，如虎添翼！”他身后所有武将，齐刷刷跪倒一片，再无异议。
李斯深深一躬：“大王洞烛万里，臣叹服！此乃强国之基，当速行！”
嬴政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激动不己的腹?身上：“腹?听令！” “臣在！” “即日起，少府之下，正式设立‘天工院’！汝为首任院令，秩比九卿！咸阳城外渭水之滨，划地千亩，建天工大营！征召天下巧匠，按寡人图纸，分设冶铁、木作、机括、甲胄、弓弩诸坊！全面推行流水线工制与统一度量衡！所需铜铁木料，少府全力供给！人手不足，征发刑徒、赘婿、商贾！工期延误、质量不符者，严惩不贷！半年之内，寡人要看到装备万军的强弩铁甲！可能做到？”
“能！”腹?胸中豪气激荡，斩钉截铁，“臣腹?，必竭尽所能，肝脑涂地！天工院上下，必不负大王重托！”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充满齿轮转动声与金属敲击声的工坊拔地而起，铁水奔流，机括咬合，为帝国锻造出无坚不摧的利刃。
嬴政微微颔首，目光却己越过校场，投向更辽阔的远方：“国之根本，在于农桑。利器在手，亦需粮秣充盈。陈相！”
新任司农寺卿，农家学者陈相立刻出列：“臣在！”
“寡人命你持节，巡视天下郡县！督行三事：一，严令各地推广深耕之法，凡有牛耕之地，必须使用新式铁犁铧（图纸己授），深耕尺半以上！二，大力推行代田法（垄沟轮作法），保墒抗旱！三，严查各地粮种！选穗大粒饱者，单收单储，以为来年之种！此乃‘穗选’之法，务必落实！各郡县农官，推行不力者，罢黜！阳奉阴违者，重惩！”他的命令具体而严厉，每一项都是针对战国时期粗放农业的痛点。
“臣遵旨！”陈相肃然领命，眼中闪烁着农人看到良种时的光芒，“有此三法，辅以大王所授堆肥沤粪之术，亩产必增！”
“去吧！”嬴政挥袖，“天工之刃，农桑之基，乃帝国双翼！寡人要在三年之内，看到它们托起大秦，翱翔寰宇！”
群臣轰然应诺。章台殿的争论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大意志和清晰蓝图所驱动的亢奋。铁与火的洪流，己在咸阳宫深处，发出了第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冰冷的图纸化为撕裂牛皮的铁矢，深宫的诏令化作田垄间的铁犁。王座上的意志，正将无形的标准，锻造成帝国最锋利的双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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