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章台宫，铜鹤灯盏吐着稳定的光焰，将嬴政伏案的身影拉长映在绘有山海纹理的殿墙上。他指尖划过一卷展开的“秦纸”，纸上墨迹清晰，记录的正是三川郡新呈报的户籍田亩数据——效率较之过往竹简，快了何止十倍。然而，此刻萦绕他心头的，却是另一道关乎帝国命脉的敕令推行之艰。
“李斯，冯去疾。”嬴政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殿宇的沉凝，“‘秦半两’推行己逾三月，各郡奏报，褒贬不一。你二人，有何实言？”
左丞相李斯趋前一步，面容肃整：“陛下圣明。咸阳、内史、旧秦地，新钱流通畅达，市井称便。商贾交易，亦感统一度量之利。然……”他话锋微顿，“山东诸郡，尤以齐地临淄、楚地郢陈、魏地大梁旧城为甚，阻力颇大。六国旧币虽禁，民间私藏、暗兑之风不绝，更有劣钱仿冒‘秦半两’流通，扰乱市易，侵蚀国财。”
右丞相冯去疾，这位以稳重著称的老臣，接着补充：“蜀郡太守庄邈，八百里加急密奏，言郡内豪强与旧楚商贾勾结，公然拒收新钱，仍以‘郢爰’金饼、蚁鼻钱交易大宗盐铁。庄邈欲强力弹压，又恐激起民变，故请陛下示下。”
“民变？”嬴政冷哼一声，指尖敲在案几上，发出笃笃轻响，却似重锤敲在二相心头，“阻挠新政，动摇国本，此非民，乃蠹虫！朕的《吏律》是摆设吗？蜀郡庄邈，畏首畏尾，其心可诛！”
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李斯冯去疾皆垂首屏息。
“传朕旨意。”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其一，蜀郡庄邈，迁延新政，畏事不前，着即革职，槛送咸阳待勘！其二，擢原蜀郡监御史，黑冰台郎官‘玄鹄’王离（注：非大将王翦之子，同名），暂代蜀郡守职！赐‘秦王剑’，许其临机专断，便宜行事！其三，命黑冰台指挥使章邯，即刻遣精干‘玄鸟’潜入临淄、郢陈、大梁、蜀郡西地，密查拒收新钱、私铸劣币、囤积居奇之首恶！朕要看看，是谁的脖子，硬过朕的铡刀！”
“臣遵旨！”李斯冯去疾凛然领命，深知这位陛下对新政推行的铁腕意志绝无转圜余地。
嬴政的目光转向一首侍立在侧、沉默如影子般的章邯：“蜀郡之事，你亲自走一趟。庄邈畏缩，其下必有硕鼠。给朕挖出来，连根拔起。”
“喏！”章邯抱拳，眼中寒光一闪，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阴影中。
数日后，蜀郡，锦官城。 本是富庶繁华之地，此刻却笼罩着一股压抑的躁动。盐市喧嚣，铁坊叮当，但交易声浪中夹杂着激烈的争执。
“凭甚不收？这可是朝廷钦定的‘秦半两’！”一名穿着葛布短褐的小贩举着几枚崭新的圆形方孔钱，面红耳赤地对着盐铺掌柜吼道。 那掌柜眼皮都不抬，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筹：“店主有令，只收金饼或足色布匹。你这新钱？哼，谁知道明日还值几何？蜀道艰难，咸阳的新政，到这儿，水土不服！”
旁边一个衣着体面的商人，看似劝解，实则火上浇油：“小哥莫嚷。非是掌柜为难你，实是这新钱…呵呵，分量成色看着是好，可咱蜀地行商，走的是楚地水路，那边的大主顾，只认沉甸甸的‘郢爰’。你这‘秦半两’？人家不收，我们收了岂不烂在手里？”他从袖中滑出几枚边缘被刻意磨损、颜色发乌的劣质仿冒“半两钱”，“瞧瞧，街面上这种货色都多了去了！朝廷管得过来吗？”
小贩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周围人群窃窃私语，对新钱的疑虑和不满如同瘟疫般蔓延。
此刻，郡守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如铅。被革职的原太守庄邈面如死灰，瘫坐椅上，看着面前身着玄色劲装、腰悬秦王剑的年轻人——代理郡守王离（黑冰台郎官）。
“庄太守，”王离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蜀郡盐铁专营账册何在？近三月收支明细，尤其涉及大宗交易的，一册不漏，即刻呈阅。”
庄邈嘴唇哆嗦：“王…王代守，账册繁杂，容下官稍后命人整理……”
“不必麻烦。”王离抬手打断，眼神锐利如鹰隼，“来人，随我去府库！”
府库大门轰然打开，灰尘弥漫。角落堆积着蒙尘的竹简账册。王离示意亲随上前翻查，自己却踱步到府库深处一排看似厚重的夹壁墙前，屈指轻叩。
“咚咚…咚咚…”声音空洞异常！
“破墙！”王离冷喝。 兵卒挥动铁锤，几下砸开夹层木板。里面并非想象的金银珠宝，而是数十捆散发着墨香、由轻薄“秦纸”装订成册的崭新账簿！
王离随手抽出一册翻开，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时间、交易对象（多为标注“楚商”、“本地豪族孟氏”、“盐场管事某”）、物品（盐铁粮帛）、数量，以及令人触目惊心的支付方式——大量“郢爰金饼”、“齐刀币”，甚至还有“魏布币”！而本该上缴国库的“秦半两”，数额寥寥无几！更有甚者，账簿边缘以小字标注着：某月某日，收孟府“孝敬”金饼三十；某月某日，盐场管事奉上玉璧一对……
庄邈瞬间在地，冷汗如瀑。
“搜！”王离一声令下。兵卒如狼似虎扑向庄邈官邸内宅。很快，在后园假山秘洞中，起获了成箱未曾熔铸的各国旧钱币，以及金光灿灿的“郢爰”和精美玉器。更惊人的是，在书房暗格里，发现了一枚刻有楚国项氏徽记的铜符和一卷帛书——竟是楚将项燕邀蜀郡豪强“待机而动，共谋大事”的密信！
“好！好一个蜀郡太守！好一个待机而动！”王离怒极反笑，眼中杀机毕露，“来人！将庄邈及其涉案亲信，打入死牢！查封孟府、盐铁官衙！传令西门戒严！”
黑冰台的獠牙，在远离咸阳的蜀郡，第一次为了捍卫新政的铁律，狠狠撕开了地方势力勾结的黑暗帷幕。锦官城上空，阴云密布，雷霆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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