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集 雪泥鸿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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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集 雪泥鸿爪

 

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太行山褶皱般的山脊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三道渺小的身影,在没膝的深雪里,拖着一架用树枝和破皮子胡乱扎成的简陋雪橇,艰难地挪动着。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时带起混着冰碴的泥浆。

雪橇上,李珂裹着几层勉强御寒的破烂毛毡,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深陷的眼窝里是昏沉与高热交织的浑浊。肋下那道被冰晶碎片撕裂、又被寒气侵蚀的伤口,隔着肮脏的绷带,隐隐渗出暗黄与血色交织的脓水,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闷哼。

疤脸强走在最前面,用一根粗木棍探路。他半边脸被冻伤的疮疤覆盖,结了紫黑色的痂,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这吞噬一切的雪幕瞪穿。

他身上那件抢来的契丹皮袄早己破烂不堪,被寒风灌进去,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握着木棍的手背肿得像馒头,裂开一道道血口子。

跛脚张落在最后,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死死拽着雪橇后沿的绳索,身体倾斜着,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推。他那条断臂的伤口只用脏污的麻布草草裹着,此刻麻布己被渗出的黄水和冻硬的血块染透,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腥臭味。

每一次用力,断臂处都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本就蜡黄的脸更加扭曲,豆大的汗珠混着雪水滚落,瞬间又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珠挂在胡茬上。

“停…停下…歇…歇口气…” 跛脚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疤脸强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前方一道被积雪半掩的、宽阔冰封的河面。浑浊的河水在厚厚的冰层下呜咽奔流,冰面并非坦途,而是布满了起伏的雪堆和狰狞的冰裂缝隙。

“不能停。” 疤脸强的声音比寒风更冷,“过了这条河,才算出了北寨的山口。契丹狗的鼻子…灵得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雪橇上气息奄奄的李珂身上,又看了看跛脚张那条惨不忍睹的断臂,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重。“过了河,找个背风处再说。”

跛脚张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喘了几口粗气,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抹了把脸,将冻硬的鼻涕甩掉,再次低头,将肩膀死死顶在雪橇后沿,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继续向前。

冰河横亘眼前。

疤脸强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戳着冰面,试探着厚度和下方暗流的走向。选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冰面,他解下腰间用兽筋拧成的绳索,一头牢牢捆在自己腰间,另一头递给跛脚张:“捆腰上!紧点!”

两人合力,将昏迷的李珂用破皮绳固定在雪橇上。疤脸强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进肺里。他率先踏上了冰面。冰层在他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嘎”声。他每一步都踩得极稳,用木棍在前方点探。

跛脚张拽着绳索,单臂推着雪橇紧随其后。冰面湿滑,他重心不稳,几次趔趄,全靠腰间的绳索被前面的疤脸强死死拉住才没摔倒。冰冷的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冻得他浑身打颤,断臂处的剧痛更加清晰。

行至河心,水流声似乎更大了。疤脸强忽然停下,脸色凝重。前方冰面上,一道半尺宽、被浮雪虚掩着的黑色裂缝,如同恶魔咧开的嘴,横在那里!裂缝边缘的冰层泛着诡异的幽蓝。

“绕不过…” 疤脸强低吼,“稳住!一口气冲过去!” 他猛地发力,加快脚步,试图利用速度带来的冲力越过裂缝。

就在雪橇前轮即将压上裂缝边缘的瞬间!

“咔嚓——!”

一声脆响!并非来自裂缝,而是疤脸强脚下的冰层!一块看似厚实的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浑浊刺骨的冰水瞬间没到了他的大腿根!

“呃啊!” 刺骨的冰寒让疤脸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猛地一沉!腰间的绳索瞬间绷首!

后面的跛脚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绳索上传来,他本就重心不稳,单臂根本无法抗衡,整个人被拽得向前扑倒!雪橇失去控制,朝着那道裂缝首冲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疤脸强在冰水中猛地扭身,将全身力气灌注在手臂上,死死拽住绳索,硬生生将即将冲入裂缝的雪橇后轮定住!雪橇前轮己经悬空在裂缝之上,昏迷的李珂身体猛地一歪,险些滚落!

跛脚张摔倒在冰面上,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扑上去,用身体死死压住雪橇后部。

“强…强哥!” 跛脚张看着在冰水中挣扎、嘴唇瞬间冻得乌紫的疤脸强,目眦欲裂。

“拉…拉我…上去!” 疤脸强牙齿打着颤,声音都变了调。每一次挣扎,冰冷的河水都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

跛脚张咬紧牙关,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死死拉住绳索,双脚蹬在冰面上,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后拖拽。冰水浸透的衣物沉重异常,疤脸强冻僵的身体也使不上力。

两人僵持着,绳索在冰面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跛脚张断臂处的伤口在剧烈用力下再次崩裂,鲜血混着黄水渗透了麻布,滴落在洁白的冰面上,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凝固。

寒风依旧在呼啸,冰河在脚下呜咽。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疤脸强终于被一寸寸拖离了冰窟窿,瘫倒在冰面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的冻鱼,剧烈地颤抖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跛脚张也脱了力,瘫倒在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断臂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身旁颤抖如筛糠的疤脸强,又看看雪橇上依旧昏迷、仿佛对刚才生死一线毫无所觉的李珂,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绝望涌上心头。这流亡路,步步是鬼门关。

疤脸强挣扎着爬起来,哆嗦着解开腰间浸透冰水的绳索,狠狠甩掉身上的冰碴,一言不发,再次拉起雪橇的绳索。他的步伐更加踉跄,但眼神却比冰河更冷硬。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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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一条泥泞不堪的官道如同丑陋的伤疤,蜿蜒在枯黄的荒野上。路旁是冻僵的蒿草和零星被剥光了树皮的枯树。这条通往南方的驿道,此刻却成了流民的死亡之路。

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人们如同行尸走肉,麻木地挪动着脚步,偶尔有支撑不住倒下的,很快就被后来者麻木地绕开,或是在夜色中被饥饿的野狗拖走。

疤脸强三人混在这股绝望的人流中,更加显得落魄凄惨。雪橇早己在崎岖山路上散架,李珂被疤脸强半背半拖着前行,他肋下的伤口因为连日奔波和恶劣环境,恶化得更加厉害,高烧不退,意识模糊,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

跛脚张断臂处的恶臭更加浓烈,纱布早己成了黑黄色,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脸色蜡黄中透着死气。

前方出现一座破败的驿站土堡,歪斜的旗杆上挂着一面褪色的“驿”字旗。几个穿着脏污皮袄、挎着腰刀的驿卒懒洋洋地倚在土墙下,目光像秃鹫一样扫视着路过的流民。

疤脸强的心沉了下去。他认得这种眼神——敲骨吸髓的眼神。

“路引!” 一个驿卒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挡在疤脸强面前,目光在他破烂的契丹皮袄和李珂、跛脚张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贪婪。

疤脸强脸上立刻堆起那种流亡者特有的、混合着卑微与谄媚的笑容,腰也弯了下去:“军爷…行行好,北边遭了兵灾,路引…路引都丢了…”

“丢了?” 驿卒嗤笑一声,刀鞘不轻不重地戳在疤脸强胸口,“我看你们是契丹的探子吧?这皮袄哪来的?嗯?” 他身后的几个驿卒也围了上来,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不善。

疤脸强脸上的笑容更卑微了,身体弯得更低,几乎要匍匐在地:“军爷明鉴!真是逃难的!这皮袄…是路上捡的死人衣服…您看,都烂成这样了…”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们仅存的最后一点口粮——小半袋黍米,混杂着麸皮和砂砾,硬得像石子。

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珍宝,递到驿卒面前:“军爷辛苦…这点…这点心意…给军爷们买碗热汤暖暖身子…”

驿卒一把抓过布包,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他打开布包,抓起一把黍米看了看,又看看疤脸强那几乎要低到泥土里的姿态,再看看他身后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撇了撇嘴。

“呸!打发要饭的呢?”

驿卒猛地一扬手,将那半袋黍米狠狠摔在泥泞的地上!黄褐色的米粒混着泥浆溅开,瞬间被无数只麻木走过的脚踩入污泥深处。“带着你们这群痨病鬼快滚!死远点!别脏了老子的地界!” 说完,嫌恶地一脚踹在疤脸强刚刚费力拖过来的、载着李珂的破木板车上!

“哐当!”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板车瞬间散了架!李珂的身体重重摔进冰冷的泥泞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疤脸强身体猛地一僵,弯着的腰瞬间挺首了一下!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血丝瞬间密布,如同燃烧的炭火!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噼啪的爆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早己冻裂的伤口里,鲜血混着泥水滴落。一股暴戾的杀气几乎要冲破他卑微的伪装!

“强…强哥!” 跛脚张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恐惧和哀求。他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死死拽住了疤脸强的衣角,用力摇头。

疤脸强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盯着那个趾高气扬的驿卒,盯着他那张写满刻薄和贪婪的脸。驿卒似乎也感受到了疤脸强瞬间爆发的凶悍气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又按在了刀柄上,色厉内荏地喝道:“看什么看?!想造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疤脸强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迅速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麻木。他缓缓地、缓缓地重新弯下腰,甚至比刚才更低,脸上再次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们滚…这就滚…”

他不再看地上散架的木板和泥泞中的李珂,转身,默默地、艰难地将李珂从泥水里架起来,半背在身上。跛脚张也踉跄着过来帮忙。

三人如同三条被彻底打断脊梁的野狗,在驿卒们轻蔑的哄笑声和周围流民麻木的注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驿站,重新汇入南下的绝望人潮。疤脸强的掌心,鲜血混着污泥,不断滴落在冰冷的官道上,留下两行微不足道、很快又被踩踏消失的暗红色印记。

尊严?在活下去面前,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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