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
李珂的意识漂浮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片被冻结在玄冰中的枯叶。墨玉板上那点微弱的幽蓝早己熄灭,连带着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活气,似乎都被这岩石缝隙中永恒的寒寂吞噬殆尽。手册上血红的警告——“体温过低真死亡风险”——如同烙印,灼烧着他仅存的、飘忽的感知。
死亡,原来是这样一种沉重的、不容抗拒的包裹感,将他一层层裹紧,拖向深渊。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临界点,一种更原始、更剧烈的痛苦,猛地刺穿了冰冷的麻木!
痛!
不是刀伤的锐痛,而是无数细密的、带着倒钩的针,从皮肤表面狠狠扎进去,再一路烧灼着往里钻!这痛苦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是冻伤组织在回温时,血液重新流经坏死区域的剧痛!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如同涓涓细流,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定地,从身体某个部位渗透进来,开始对抗那无边的酷寒。这温暖带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和某种野兽油脂的腥膻气。
“嗬……” 一声极其轻微、不受控制的气音,从他糊满泥雪的喉咙里挤了出来。眼皮重逾千斤,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被雪水和污垢糊住。隐约的光线晃动。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粗糙、布满冻疮和老茧、关节粗大的手。这双手正极其小心地、用一块浸着温热药汁的破布,擦拭着他脸上和脖颈上冻结的泥雪。那带来剧痛和微弱温暖的源头,正是这双手和那块破布。
药汁浸入冻裂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却也刺激着麻木的神经。
“醒了?” 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幽州口音,语调却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李珂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聚焦。
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映入眼帘。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皱纹深得如同刀刻。花白的胡须和眉毛上还挂着未化的冰碴。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明亮,像雪地里觅食的老鹰,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他。
老人身上裹着厚厚的、多处打着补丁的旧皮袄,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帽,肩上斜挎着一张磨得油亮的硬弓和一壶羽箭,腰间别着一把短柄猎刀和几个皮囊。
是个老猎人。
“别动。” 老猎人见他眼珠转动,又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手上的动作依旧沉稳。他挪开破布,从一个粗糙的陶罐里挖出一大坨黑乎乎、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膏,不由分说地、动作却异常精准地涂抹在李珂腿上的伤口处。
药膏接触皮肉的瞬间,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但很快,一种奇异的清凉感压了下去,连带着伤口深处原本一跳一跳的、预示着感染的灼痛也似乎减轻了些。
李珂的喉咙干得冒烟,像有砂砾在摩擦。他想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老猎人瞥了他一眼,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拔掉塞子,一股浓烈的、带着膻味的奶腥气弥漫开来。是马奶?还是羊奶?老猎人托起李珂的头,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皮囊口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涌入口腔。李珂本能地抗拒,胃里一阵翻腾。但身体对水分和热量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贪婪地、小口地吞咽起来。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像一条微弱的火线,终于在这具冰封的身体里点燃了一丝火气。
几口奶下肚,力气似乎回来了一点点。李珂终于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多…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老猎人没说话,只是把皮囊塞好,重新挂回腰间。他动作麻利地处理完李珂腿上的伤口,用干净的(相对而言)布条重新包扎好。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岩石缝隙口,警惕地向外张望。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雪地上凌乱的马蹄印和猎犬爪印清晰可见,一首延伸向远方,正是李珂之前故意留下的方向。老猎人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仔细地摸了摸一处被踩踏得格外凌乱的雪地,又捻起一点沾染在雪上的、暗红色的印记(很可能是猎犬的鼻血或爪子磨破的血迹),放在鼻尖嗅了嗅。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走回李珂身边,重新坐下,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邦邦、颜色发黑的杂粮饼子,用小刀仔细地削下薄薄的一小片,塞进李珂嘴里。
“嚼。” 命令简短。
饼子又干又硬,带着粗粝的麸皮,口感极差,却实实在在地提供了食物。李珂用尽力气咀嚼着,慢慢咽下。
“契丹人的狼骑,”老猎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目光扫过李珂褴褛却依稀能辨出曾经华贵质地的破袄,“追你的?惹上麻烦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李珂心中一凛,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后背。这老猎人眼神太毒了!他不敢说谎,也无力编造,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哀求。
老猎人沉默地看着他,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首抵灵魂深处。片刻,他移开视线,望向缝隙外阴沉的天空,像是在权衡什么。风声呜咽,吹过岩石缝隙,发出低沉的哨音。
“这地方不能久留。” 老猎人最终下了结论,语气不容置疑,“狼骑的狗鼻子灵得很。你这伤,拖下去,腿保不住,命也得交代。跟我走。”
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将硬弓重新挎好,短刀插紧。然后,他走到李珂身边,弯下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抓住李珂的手臂和腰肋,一发力!
“呃!” 李珂痛得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但老猎人的力量极大,竟将他这个成年男子如同扛一捆柴禾般,稳稳地背了起来!那瘦削却异常坚实的脊背,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
“忍着点。” 老猎人丢下三个字,迈开大步,背着李珂,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岩石缝隙外依旧呼啸的风雪之中。他的脚步稳健而迅捷,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积雪较薄或地势稍高的地方,巧妙地避开深坑和可能留下明显痕迹的松软雪层,方向与契丹狼骑追去的马蹄印截然相反。
凛冽的风雪再次扑面而来。趴在老猎人背上,颠簸带来的剧痛让李珂眼前发黑。但老猎人脊背传来的、属于活人的坚实温度,以及那浓烈的草药和野兽气息,却成了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锚点。
求生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在这陌生的依靠下,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火苗。
就在颠簸中,他的胸口,那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被体温微微焐热的墨玉板,再次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这一次,震动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蜂鸣,如同即将耗尽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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