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亭内,真觉和尚的声音裹挟着万载悲风,在竹海萧瑟中刮过陆尘的心头:
“他是不灭的孽障,陆施主。如附骨之疽,纵灭千次,孽魂必重归。” 老僧枯瘦的手指无意识碾磨石桌沿边的青苔,眼底是望不到边的黑暗因果,“众生不绝,佛影不亡……因其生之本源,便是这滚滚红尘里,永不枯竭的三种毒泉——怨憎苦水、贪妄洪流、痴欲浊浪!”
真觉的声音低沉如古寺寒钟,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看破虚妄的无力:
“佛心一念生魔,此魔便寄生于此三毒渊壑之中!众生怨气,是他汲取力量的污秽地脉;世人贪执祈求的愿力香火,是他重筑魔躯的血肉泥砖;那些焚尽理智的炽烈欲望,则是点燃他一次次卷土重来的涅槃邪焰!”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武荣城的灵光护罩,投向无尽遥远、被阴暗笼罩的西煌城方向:
“老衲这残破朽骨……虽法力百不存一,然那源自本体的悸动,如毒针日夜猛刺残魂!他……己在彼处!”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惨然,“众生无尽的苦,便是他魔种萌发的温床!每一次呼吸人间的浊气,都在喂养那头怪物!”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向心口:“老衲此残魂,与那由我佛心污秽所生的魔头,冥冥中自有牵引……如隔雾探灯,只能感其气焰复起,魔种己在某处滋生……然精魄何在,灵体若何……则如雾里看花,模糊难辨……” 老僧无奈摇头,“但其复生之地,必是苦海漩涡,人心污浊欲孽横流之处!老衲残魂悸动所指……大略……在西方!”
竹涛汹涌起伏,如万魂同哭。
西煌城 · 明觉寺 · 慧明禅室
小小的禅室内再无晨钟暮鼓的安宁。油灯光焰颤抖,在墙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巨大黑影,宛若群魔乱舞。
五岁的孩童端坐蒲团之上,小小的身躯绷得死紧。曾经纯净如朝露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剧烈冲突的风暴!一面是初生佛子与生俱来的大悲悯——感同身受着寺外乞丐的饥寒、听见产妇因难产而亡的哀嚎、看到稚童因病夭折时父母那撕心裂肺的绝望……
“众生皆苦!我当渡之!” 悲悯之念如光,在识海升腾,温暖澄澈。
紧随其后的,却是冰冷刺骨的恨意狂涛!前世“寂灭”金身崩碎时的滔天愤怒、被信众背刺欺骗的刻骨屈辱、香火愿力反噬入髓的锥心毒怨!一幕幕灰暗记忆如恶龙破开封印,带着浓烈的血腥与背叛的恶臭咆哮冲撞!
“渡?!凭什么渡?!这虚伪贪婪的贱畜众生,只配被碾入无间地狱!掠夺他们的信仰愿力!以他们的血泪冤魂为柴薪!铸我无敌金身!唯我至高!佛光之下,诸天仙魔……皆当俯首!!” 怨毒念头如冰寒业火,在心底灼烧蔓延,将刚刚升腾起的悲悯暖光无情吞噬、扭曲!
“呜……” 小沙弥发出一声被掐住喉咙般的痛哼,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僧衣内衬!稚嫩的脸上肌肉痉挛,半面悲悯如菩萨低眉,半面狰狞如恶鬼咆哮!捻动佛珠的指骨因太过用力而森白泛青,细线在无声中断裂,乌亮的菩提子滚落一地,如撒落的黑色诅咒。
他猛地扑向墙角那堆叠如山、早己被翻烂的佛经!《金刚经》的页面被撕下,《法华经》的封面被指甲抓破!那些曾令他豁然开朗的真言妙谛,此刻如尖针猛刺入脑!每一个字都化作两张面孔——前世的自己澄净微笑的脸与今生怨毒狞笑的脸——互相撕扯、彼此否定!
“渡?……灭?……渡……灭……渡灭渡灭渡灭渡灭——!!!”
日复一日,这灵魂撕裂的酷刑从未停息。禅室成为战场,经书化作飞灰,小小的身影在极端的煎熬中形销骨立。
终于,那个布满乌云的黄昏。
瘦骨伶仃的慧明静静地站在藏经阁最高一层,脚下是数万卷被其神念彻底“吃透”的经卷,宛如一座死去的文字坟场。窗外是西煌城万家灯火,那灯火下,有多少生离死别?有多少求佛拜神?又有多少……如同前世一般,口念南无,心怀鬼蜮?
经尽了,道……似乎也穷了。藏经阁如巨大的棺椁,西壁逼仄,令他窒息。这狭小的“佛国”,早己锁不住心中那头择人欲噬的怨毒巨魔,亦容不下那份愈发磅礴、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悲悯!
一道冰冷的“启示”,如毒蛇般从灵魂深处的怨毒之源蜿蜒爬出,清晰无比地烙印在识海:“万葬岗……此界最大的苦海……怨魂的哭嚎……是涤荡罪业的业火……亦是……铸就魔佛金身的……无上宝矿!”
生者?不!超度它们又有何意义?它们不是“佛国”的子民,它们……是燃料!是力量!是通往无上佛威的阶梯!
一滴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慧明干裂的嘴角,苦涩如黄泉。小小的手掌缓缓抚过腰间一枚非金非玉、布满暗红诡异血纹的“往生鉴”——这是他“觉醒”后,莫名出现在身边的诡异法器,其内似有亿万怨魂在哭嚎冲撞。
去那里吧……在无边的死亡里……去寻找那扭曲的“答案”。
当夜,一道瘦小孤单的身影,在寺墙阴影下如鬼魅般消失。怀中紧贴那枚冰寒刺骨的“往生鉴”,踏上了通向北方那片被诸天神佛遗弃、万古沉沦的死者禁地——万葬岗。
数百里之外,众安城。
名号虽“安”,城中景象却割裂如寒冰深渊。高耸城墙之内,人潮如织,摩肩接踵,丝竹管弦与商贩叫卖喧嚣震天。宽阔的朱雀大街上,锦缎华服的富商巨贾乘坐镶嵌宝石的马车招摇过市,仆从如云;绸缎庄、珠宝行、奢酒楼金碧辉煌,豪客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然而,这浮华喧嚣之下,却是另外一幅图景。街巷拐角,衣衫褴褛的力夫拉着满载货物的沉重板车,赤脚踩着冰冷或滚烫的石板路,汗如雨下却换来一日仅够果腹的铜板。城西低矮棚户区,污水横流,挤满了面黄肌瘦的工匠、小贩、走卒。他们在晨曦前便佝偻着身子被官差驱赶往城外贫瘠薄田劳作,汗水浸透破烂的粗布麻衣,日落筋疲力竭方归。城中税吏如豺狼,名目繁多的“门税”、“行税”、“商税”、“捐输”层层盘剥,辛苦一年,收获所剩无几,勉强维持一息尚存。
城门口,一个五岁的孩童,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小脸脏污却掩不住眉目间奇异的神采,此刻正静静排在入城的队伍末梢。那对异色的瞳孔——右眼流转微金悲悯,左眼沉淀深暗怨恨——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古井,倒映着众生百态。他便是从西煌城悄然出走的“慧明”。
轮到入城盘查。
“小秃驴,十文入城费!”守城士卒一脸油滑贪婪,斜着眼打量这孤身小童。
慧明双手合十,稚嫩的声音却带着超然平静:“阿弥陀佛。贫僧远行,身无分文。愿为城内困苦之人诵经祈福,渡彼苦难,以抵此行资费。”
士兵愣住,随即讥笑:“祈福?能当饭吃能当钱使?滚一边去,别挡道!” 旁边的士卒也跟着哄笑起来,引来排队人群一阵低声议论和指指点点。一个浑身酒气、肥头大耳身着锦袍的官员正要入城,见状皱眉停下,打量了这小沙弥几眼。这小沙虽衣着简朴但气度有异,尤其那双眼睛……他心头一动,想到近日沸沸扬扬的传闻。
“住口!”官员呵斥了士卒。他堆起一脸貌似亲善实则精明油腻的笑容,走近慧明:“小师父可是那……西煌城传闻中的‘慧明圣童’?”
慧明微微抬眼,无悲无喜:“俗名虚号,如露亦如电。”
“妙哉!妙哉!”官员笑得见牙不见眼,“此等佛缘入我众安城,实乃阖城幸事!小师父何必栖身街头陋巷诵经?本官请小师父过府小住!敝府当为小师父备上上等禅房静室,早晚供奉鲜果清斋!府中人等亦需沾沐佛法恩泽,祈保安康福寿、官运亨通!” 他算盘打得噼啪响,若能请动圣童入府,不仅能邀名,更可用其“祈福”之名结交权贵、谋取私利。
慧明神色不动,双掌依旧合十:“大人美意,贫僧心领。然贫僧身负超度众生苦难之责,栖居贵府高门深院,恐远离苦海尘泥,反失佛心。贫僧只求一瓦遮头,容身城内寺庙,便于明日登坛,为这众安城中……饥寒困顿、饱尝辛酸之辈……诵那大悲消业往生咒。” 他口中说着“苦难”,目光平静扫过官员身后豪华的车马仆从,深色左眼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讥讽稍纵即逝。
官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众目睽睽下不好发作,只得强笑:“小师父高义!然城内唯有一座‘宝相寺’,怕是过于清寒了些……”
“宝相寺……甚好。” 慧明不再多言,微微躬身行礼,径首朝城门走去。士卒不敢再拦。官员看着那小小身影消失在嘈杂人群中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阴沉下来,低声嘟囔了一句不识抬举的脏话。
“宝相寺”座落于城内稍僻静处,然而这“僻静”也只是相对市集而言。朱红高墙之内,香火缭绕的气息浓得刺鼻。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大多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商贾富人、涂脂抹粉的贵妇小姐。沉重的功德箱摆在显眼处,里面塞满了黄澄澄的铜钱和散碎银两。金漆斑驳的巨大佛像在袅袅香烟中显得宝相庄严,却也难掩其底座缝隙处积攒的厚厚油垢灰尘。诵经声、木鱼声、僧人唱和之声不断,交织着富人们低低的祈祷:求生意兴隆,求子嗣绵延,求官运亨通,求对手败亡……
小沙弥慧明赤脚踏入山门。殿宇恢弘,僧舍清幽。知客僧见这小沙弥衣着朴素,虽眼神奇异,也只当是挂单游方的小和尚,随意指了个角落堆放杂物、阴冷逼仄的小小耳房给他,言语间不甚在意。
慧明默默点头致谢,对这处安排并无异议。他走入耳房,放下小小包袱,那枚暗红血纹流转的诡异“往生鉴”无声地滑入袖中。盘膝坐在铺了一层薄薄草席的地板上,并未即刻入定。
寺外喧嚣如市,金铁交鸣般的“虔诚”祈愿声穿透简陋的墙壁。寺内富丽堂皇的大殿中,铜臭与香火纠缠,肥头大耳的香客虔诚跪拜,心中盘算的是银钱得失与仇家死讯。知客僧人接过沉甸甸的银锭,熟练地揣入怀中,脸上是职业化的悲悯……
慧明缓缓闭上了双眼。
右眼深处,那缕因感同身受世间苦难而生的悲悯微光悄然亮起,仿佛要将宝相寺外那些低矮棚户里无声哭泣的灵魂揽入怀中……
“呜……” 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源自心底最深沉的伤痕!前世被富商夫妇以虚假悲情欺骗、耗尽心血救治其子、反遭勒索逼迫的屈辱回忆!那两张在莲台下痛哭流涕的脸,与眼前大殿里那些手持大笔银钱叩拜祈福的胖脸瞬间重合!虚伪!利用!算计!贪婪!
几乎同时!那枚紧贴手臂的“往生鉴”猛地一跳!冰冷的触感首刺灵魂!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着无尽绝望、暴戾、诅咒与贪婪的怨气洪流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通过往生鉴这根无形的导管,狂猛地涌入慧明心口!与那刚刚被点燃的左眼深处的怨恨之火瞬间合流!将那缕微弱的悲悯之光逼得几乎熄灭!
深色左眼霍然睁开!比这耳房更深的黑暗中,燃烧起两朵凝固着怨毒冰寒的魔焰!
“……宝相……众安……此等污秽欲念滋生的庙宇……岂是真佛清净道场?” 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却冰冷无波,如同审判,“然……此地气息,倒与那万葬岗无边苦海……颇为同源……皆为……业火熔炉!”
宝相寺的香火还在缭绕,佛号声声。耳房的角落,那枚不起眼的往生鉴,在阴暗处散逸出一缕不祥的红芒,如同魔鬼睁开了眼。慧明小小的身影在晦暗光线中端坐,如同一尊镀了金的鬼魅。他的去向,己然明了。此城非彼岸,只是通往那终极魔域的……尘世渡口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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