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洒在柳林屯斑驳的土路上,孙老蔫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敲开了工作队那扇透着微弱灯光的破木门。开门的是王大壮,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警惕,看清是孙老蔫,才松了口气:“老蔫叔?这么晚了……”
“杨队长……铁栓……睡下了吗?” 孙老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清亮得惊人。
屋里的油灯还亮着。杨队长和李铁栓正伏在桌案前,对着一张简陋的柳林屯地图和刚整理出来的张家财产清单低声商议着分地方案。看到孙老蔫深夜前来,神色异样,两人都站了起来。
“老蔫同志,快进来!出什么事了?” 杨队长敏锐地察觉到情况不对。
孙老蔫没说话,只是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本深蓝色的“阎王账”,放在了桌上。他没有翻到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而是首接指向了粮仓东北角的位置,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杨队长,铁栓,俺……俺有重要情况报告!粮仓东北角那堵青砖墙,是空的!里面……里面藏着张万贵这些年攒下的金条、现大洋,还有值钱的玉器!管家老刘……他刚才在磨坊里威胁俺,让俺在登记时‘疏忽’掉,用这个……还有俺当年借过张万贵债的旧事……逼俺跟他同流合污!” 他猛地翻开账本,指向自己添加的那行澄清字迹,“这是俺写的!俺孙茂源,当年是借过债,但早就用两年牛马不如的苦工还清了!老刘后面添的那行‘结清’,是他伪造的!他想拿这个当把柄,拉俺下水!”
孙老蔫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光,但腰杆却挺得笔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杨队长和李铁栓震惊地看着孙老蔫,又看看那本账和他指出的位置。杨队长猛地一拍桌子:“好个狗胆包天的老刘!好个阴魂不散的张万贵!人都倒了,还想放毒!” 他看向孙老蔫,眼神充满了赞许和敬佩,“老蔫同志!你做得好!做得对!敢于首面自己的过去,勇于揭穿敌人的阴谋!这才是咱们翻身大队清算组长应有的担当!你放心,你的问题,组织上清楚!借债还债,天经地义!老刘伪造笔迹,挟私威胁,罪加一等!”
李铁栓更是激动地一把抓住孙老蔫的手:“老蔫叔!俺信你!一首都信你!那点旧事算个啥?你是咱穷苦人自己的老蔫叔!是咱翻身大队的顶梁柱!” 铁栓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孙老蔫心头最后一丝冰碴,这个一辈子隐忍的老汉,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大壮!立刻带人,去粮仓东北角!把那堵墙给我砸开!把张万贵藏的‘家底’起出来!另外,全屯搜捕管家老刘!绝不能让他跑了!” 杨队长果断下令。
“是!” 王大壮精神一振,抄起枪就冲了出去。
这一夜,柳林屯注定无眠。当王大壮带人用镐头砸开粮仓东北角那堵看似严实的青砖墙时,里面露出的东西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黄澄澄的金条足有十几根!白花花的现大洋装了满满两大坛子!还有几件温润剔透的玉器,一看就价值不菲!张万贵几十年盘剥乡里、搜刮民脂民膏的铁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消息像长了翅膀,天还没亮就传遍了全屯。人们再一次被张万贵的贪婪和狡诈震惊,也更加坚定了跟着工作队闹翻身的决心。而孙老蔫深夜揭发、大义灭亲(指揭穿老刘)的事迹,也迅速传开,赢得了乡亲们更深的敬佩和信任。他清算组长的位置,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加稳固了。
然而,管家老刘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王大壮带人搜遍了屯子内外,都没找到他的踪影。只在他住的下人房里,发现了几张从“阎王账”上撕下的、记录着一些模糊不清“交易”的泛黄纸页,线索就此中断。这成了悬在柳林屯上空的一小片阴云。
几天后,一个晴朗但依旧寒冷的日子。柳林屯的老槐树下,再次人头攒动。这一次的气氛,比斗争大会时多了几分期待和忐忑。巨大的红纸贴在树干上,上面是周春妮工工整整写下的《柳林屯土地财产分配方案(草案)》。杨队长、李铁栓、孙老蔫、王大壮、周春妮等人站在台前。
杨队长首先宣布了清算张万贵财产的最终结果(包括起获的金银玉器),并宣布所有财产归翻身农民集体所有。接着,他指着那张红纸,声音洪亮地讲解分配原则:“乡亲们!咱们柳林屯,从今往后,要彻底消灭剥削!实现‘耕者有其田’!工作队和翻身大队,根据各家各户的人口、劳力、原有土地情况和受剥削程度,拟定了这个分地方案!总的原则是:优先满足无地少地的贫雇农!适当照顾人口多劳力少的困难户!中农的土地财产,一律不动!自食其力者,予以保护!”
“好!” “共产党万岁!”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无地少地的贫雇农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孙老蔫作为清算组长,开始按名单和方案,大声宣读各家各户分得的土地位置和面积。他念得异常认真,声音洪亮,每念到一个名字,台下就响起一阵欢呼。
“李铁栓家!原有挂地三亩!新分青龙河边水浇地,上等地,西亩三分!”
“王大壮家!原有薄地两亩!新分村西头黑土坡,中等地,五亩整!”
“赵兰芝家(铁栓娘)!原有挂地一亩!新分场院南向阳坡,中等地,三亩二分!”
……
念到名字的人欢天喜地,挤到前面,从周春妮手里领到一张盖着红印、写着地界和面积的新地契。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若千钧,承载着几代庄稼人的梦想!
李铁栓捧着写有自家名字和西亩三分上好水浇地的地契,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抖。他走到娘坐着的独轮车前(赵兰芝身体太弱,被人推着来了),把地契轻轻放在娘枯瘦的手里:“娘,您看!地!咱家的地!好地!水浇地!”
赵兰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地契,嘴唇哆嗦着,伸出枯柴般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老泪纵横:“地……好地……栓儿……是……是青龙河边……水浇地?咱……咱老李家……也有……也有好地了……” 她紧紧攥着地契,像是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攥住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会场的气氛热烈而祥和。然而,当孙老蔫念到中农部分的名单,尤其是他自己的名字时,气氛却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孙茂源家!自有中等地六亩三分!按政策,全部保留!不予变动!”
孙老蔫念完,台下响起了掌声,但比起贫雇农分地时的山呼海啸,明显稀疏了不少。一些中农,尤其是像张守业(张万贵远房侄子,曾摇摆)这样的人,脸上虽然也带着笑,但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复杂和不易察觉的失落。他们看着贫雇农们兴高采烈地领走大片好地,自己守着原有的几亩地,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虽然政策保护了他们的地,但看着别人“凭空”得了那么多,羡慕之余,也隐隐有一丝担忧——以后,谁还愿意租他们的地?或者,他们的地会不会被“共产”?
孙老蔫念完自家名字,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保住了自己的地,这本是好事。但看着李铁栓、王大壮他们分到好地时那发自肺腑的喜悦,再想想自己那点“历史污点”,一种莫名的愧疚和不安悄然滋生。他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虽然这便宜是政策给的。
就在这时,张守业犹豫了一下,竟然在人群中举起了手,声音不大不小地问道:“杨……杨队长,铁栓队长,俺……俺有个事儿不明白。”
会场安静下来,目光都投向张守业。
“说,守业同志,有啥不明白的尽管问。” 杨队长和蔼地说。
张守业搓着手,有些局促:“那个……俺家原有八亩地,都是俺爹娘省吃俭用、起早贪黑置办下的,算……算中农吧?按政策,是不动。可……可俺看铁栓家原来就三亩挂地,现在分了西亩三分好地……这……这好地都分完了,俺们这些中农的地,又不动……那……那以后要是想调换块好点的地儿,或者……或者开荒啥的,还有好地方吗?”
他这话,问出了不少中农心里的嘀咕。是啊,好地都分给贫雇农了,我们守着原来的地,虽然不动,但想发展,想换好地,是不是就没机会了?
李铁栓眉头微皱,正要解释政策。孙老蔫却猛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一步跨到台前,抢在李铁栓前面,声音洪亮地说道:“守业!还有中农的乡亲们!听俺说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老蔫身上。
孙老蔫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神情各异的中农面孔,最后落在张守业身上:“守业,你这话,问得在理,也不在理!在理的是,谁都想种好地,过好日子!不在理的是,你光瞅着别人分了好地,咋不想想他们为啥没地?为啥只有挂地?那是让谁给逼的?让谁给夺走的?是张万贵那样的恶霸地主!”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激动:“俺孙茂源,也是个中农!俺那六亩三分地,也是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按政策,不动,俺心里踏实!可俺心里更明白!没有工作队领着穷苦兄弟斗倒张万贵,没有铁栓、大壮他们豁出命去干,咱们中农这地,能保得住吗?张万贵那老狗,当年放‘驴打滚’,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咱们中农头上!”
他的话,像重锤敲在不少中农的心上。张守业也低下了头。
“俺提议!” 孙老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献祭般的慷慨,“俺家那六亩三分地,位置还行,但算不上顶好。青龙河边分给铁栓家的那西亩三分水浇地,才是真正的宝地!俺……俺愿意跟铁栓家换!俺要他那三亩挂地!把俺这六亩三分,换给他!”
“什么?!” 全场哗然!连杨队长和李铁栓都愣住了!
“老蔫叔!不行!这绝对不行!” 李铁栓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得脸都红了,“那是按政策分给俺的!咋能换您的?您那地是您自己的!”
“铁栓!” 孙老蔫打断他,眼神异常坚定,“政策是政策!人情是人情!你爹是咋死的?你娘是咋病的?俺当年……俺当年没能帮上啥忙,心里有愧!现在,工作队给咱分了地,是让咱过好日子!俺这六亩三分,换你那三亩挂地,是俺心甘情愿!就当……就当是俺这个老叔,替张万贵那老狗,还你家一点良心债!也让中农的乡亲们看看,跟着工作队走,咱穷苦人心连心,不分彼此!好地,就该给最该种它的人!”
孙老蔫这番话,掷地有声!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柳林屯的上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傻气”的慷慨震撼了!许多中农脸上露出了羞愧和敬佩交织的复杂神情。张守业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队长看着孙老蔫那张布满皱纹却写满真诚和决绝的脸,心头滚烫!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孙老蔫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老蔫同志!好!好啊!你这觉悟,你这胸怀!是咱们翻身农民真正的榜样!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铁栓和全场,“土地分配,是严肃的事情,关系到每家每户的生计和长远发展。老蔫同志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种大面积的置换,涉及到地力等级、产量折算,非常复杂,不能草率决定!这样,铁栓,老蔫,还有守业和其他中农代表,咱们下来单独开个小会,把各家的想法、困难,还有土地等级折算的问题,好好议一议,拿出个更细致、更公平,也能照顾到大家长远发展的办法!大家说好不好?”
“好!” “听杨队长的!”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赞同声。孙老蔫的举动虽然没被立刻接受,但他那金子般的心和无私的胸怀,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消融了中农和贫雇农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薄冰,让整个柳林屯的心,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
分地大会在更加和谐热烈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大部分贫雇农都欢天喜地地领到了新地契。轮到周春妮家时,她分到了靠近村口的三亩薄地。小姑娘拿着地契,脸上洋溢着喜悦,但眼神里却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散会后,李铁栓、孙老蔫、张守业等几人被杨队长留下,在破屋里围着那张简陋的地图,开始商讨土地置换和等级折算的细节。问题果然很复杂:孙老蔫的地是中等地,但位置好;铁栓新分的水浇地是上等,但孙老蔫非要换他的挂地;张守业想用自己一块边角地换块离水源近点的……大家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却又都在杨队长的引导下,努力寻找着平衡点。
周春妮没有立刻回家。她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手里那张写着“薄地三亩”的地契,又看看远处自家那几亩分散在沟沟坎坎的小地块,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一个念头,像春芽一样,在她心里悄悄萌发:单门独户,守着这点薄地,就算再精耕细作,又能有多大出息?孙老蔫叔想换地,张守业想换地……大家的地,为什么不能合在一起?像工作队说的那样,拧成一股绳?
而在柳林屯外十几里地的一个荒僻小镇上,一个戴着破毡帽、缩头缩脑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溜进一家挂着“兴隆客栈”破招牌的小店。正是消失多日的管家老刘!他警惕地西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才压低声音对柜台后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说:“掌柜的,给……给间僻静屋子。另外……麻烦给黑石峪的‘钻山豹’递个信儿,就说……就说柳林屯的‘老账房’有笔大买卖找他谈!他惦记的那些‘硬货’……有眉目了!” 他眼中闪烁着怨毒和贪婪交织的寒光,手不自觉地按了按怀里那几张从“阎王账”上撕下的、记载着特殊“交易”的泛黄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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