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珏的目光从她亮得惊人的眼睛，缓缓移到她拉住自己手指的那只肉嘟嘟的小手上。
手套冰冷的皮革触感，和她掌心那点带着体温的油腻腻的触感，形成了极其怪异的对比。
对此他沉默着，没有立刻甩开。
轮椅缓缓调转了方向，碾过地面的残雪，朝着府邸深处那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主楼驶去。
而把事情吩咐下去的管家，他自己则快步跟上轮椅。
伊宁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在轮椅旁边。
她的小手还紧紧攥着沐珏的一根手指，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握住了通往无尽美食世界的钥匙。她仰着小脸，看着轮椅上男人冷硬如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和那深邃难辨的侧脸轮廓，只觉得这个能给她“管饱”承诺的人，简首比天上掉下来的肉包子还要好！
督军府的回廊深长曲折，雕梁画栋在暮色渐合的雪光里投下幽深的影子。
前院那场小小的风波带来的血腥气和骚臭味，似乎被冰冷的空气迅速涤荡干净了。唯有轮椅上沐珏那挺首的背影，比平日少了一丝紧绷的锐利，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深沉。
他腿上那处被小肉手拍过的地方，隔着厚厚的毛毯，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却奇异的暖意，无声地提醒着他刚才那匪夷所思的瞬间。
管家落后半步，小心翼翼地觑着主子的脸色，心里翻江倒海。
今天可真是奇怪的一天，太阳也没搁西边升起来啊！督军竟然这么好说话，还把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安置到少爷旁边，真是怪哉怪哉。
管家心里那点精明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这丫头，邪门！太邪门了！
待快要走到主院时，一旁走神的管家被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唤了回来:“带这丫头去梳洗打扮一下，然后让厨房……”
他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扫过旁边那个正努力迈着小短腿跟上、小手还紧紧攥着他一根手指的小红团子，她那双大眼睛正巴巴地望着他，里面全是毫不掩饰的、对食物的渴望。“……多备些饭菜。”
“是！是！督军放心，老奴这就去安排！保管……保管让督军看见一个焕然一新的……小……小姐。”管家连声应道，心里有了谱，看来这小祖宗是暂时在府里挂上号了，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
沐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很快，伊宁被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仆妇抱走了，带往据说有“热水”和“香香”的地方。
临走前，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望沐珏，似乎生怕这个“管饱”的承诺会随着她被抱走而消失。
沐珏只是面无表情地摆了下手，示意轮椅继续前行。
书房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壁炉里松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暖意融融，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气。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雪茄和上好皮具混合的沉稳气息。
沐珏没有立刻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
他操控轮椅停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督军府精心打理的后花园，此刻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暮色中显得静谧而肃杀。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那只被小手攥过的黑色皮手套。
那只被攥过得手指，微微发烫，手套则是有了攥痕，盯着那处攥痕，沐珏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五年前那场爆炸，碎片嵌入腿骨，虽然有德国最好的医生医治，但疼痛却是在所难免的。
可就在刚才，那折磨了他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如同地狱业火焚烧骨髓的剧痛，竟然因为一个来历不明、脏兮兮的小胖丫头一个隔靴搔痒般的拍打……烟消云散！
这超出了他掌控一切的认知范围。
是巧合？是某种他未曾听闻的巫蛊邪术？还是……这小东西身上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来人。”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转出一个穿着灰布短褂、面容普通的男子，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这是沐珏最隐秘的眼睛和耳朵，代号
“查。”沐珏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无垠的雪地上，无意识的着被攥过的那根手指，“今天那老太婆捡到那孩子的地方，方圆五里，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清楚！任何蛛丝马迹，任何可能的目击者，都给我挖出来。特别是……”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留意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留下的痕迹，或者……非人的传说。”
“影子”微微躬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角落的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炉火的噼啪声。
他靠在轮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双不谙世事、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污浊的圆眼睛，还有那声脆生生的“窝吃得不多哒”。
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一个能瞬间消除他五年沉疴的“神迹”，却只求一顿饱饭？
他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探究与冰冷交织。管饱？呵。督军府的米粮，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他要看看，这个凭空出现、满身疑团的小东西，胃口究竟有多大，又能在他这潭深水里，翻出多大的浪花。
夜，渐渐深了。督军府东侧一处小巧却异常暖和的厢房里，灯火通明。
伊宁被热气蒸得小脸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苹果。
她穿着簇新的、软乎乎的细棉布小袄小裤，被仆妇用大大的软巾裹着抱出来，头发擦得半干，带着皂角的清香。
之前的衣服由于被溅到泥点子，都被收走了。
她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小短腿悬空，好奇地晃荡着，眼睛却牢牢盯着房间中央那张紫檀木圆桌。
桌上，琳琅满目。
一大碗熬得浓稠喷香、金黄的小米粥冒着热气。一碟松软雪白的开花大馒头。一碟切得薄薄的、油光发亮的酱牛肉。一碟翠绿的清炒时蔬。还有一小碗炖得酥烂的肉糜蒸蛋，上面点着几粒碧绿的葱花，散发着的香味。
饭菜的香气霸道地钻进伊宁的鼻子里，她的小肚子立刻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噜”抗议，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不好意思地捂住小肚子，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碗肉糜蒸蛋，口水几乎要顺着嘴角流下来。
“小小姐，饿坏了吧？快趁热吃。”仆妇张妈笑容满面地把那碗蒸蛋端到她面前的小几上，又递给她一把小小的银勺。
伊宁接过小勺，眼睛亮得惊人。她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大勺颤巍巍、滑嫩嫩的蒸蛋，吹也不吹，嗷呜一口就塞进了嘴里。
“唔！”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快速蠕动着，发出含糊的赞叹，“香！好好次！”
那副满足又猴急的小模样，看得张妈忍俊不禁：“慢点吃，小小姐，别噎着，锅里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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