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的烽烟，仿佛凝固在铅灰色的天穹下，带着焦糊与铁锈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头。
多日鏖战，箭矢消耗殆尽，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而最致命的利刃，是无声蔓延的饥饿。
守将府邸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元明朗那张原本刚毅、此刻却布满疲惫与阴霾的脸。
他坐在粗糙的木案后，案上摊开的城防图被几滴早己干涸、深褐如血渍的茶渍污了边角。
“将军，”
副将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打破了死寂，
“粮仓……己见底了……”
元明朗的眼皮猛地一跳，搁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没有立刻抬头，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的某个点，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纸张，望见城外层层叠叠、如同铁桶般密不透风的金军营寨。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眼底是化不开的沉郁：
“朝廷……山海关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副将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摇了摇头，动作沉重得像灌了铅：
“金狗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派出的死士……无一人能透出重围，山海关……”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自顾尚且不暇，焉有余力顾及我等？至于朝廷……音讯全无，将军，我们……是被遗弃的孤岛。”
一声压抑的叹息，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从元明朗胸腔深处挤出。
他撑住案角，指腹用力按压着粗糙的木纹，试图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压下心头的狂澜。
“那就……再向城中那些富户、粮商们……借调一些。”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告诉他们，此乃国难！待守住多城，朝廷必有厚报，本将……也定会双倍偿还！”
副将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也有深切的愤懑：
“将军，卑职己去过数次了。那些富商巨贾，不是哭天抢地诉说着自家如何艰难，就是抠抠搜搜，像挤脓疮一样挤出三瓜两枣……杯水车薪啊！赵家、鲁家那几个为首的老狐狸，更是油盐不进，推脱得一干二净！”
“不愿意借？”
元明朗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残存的犹豫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点燃。
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地图簌簌作响，烛火剧烈跳动，在他脸上投下狰狞晃动的阴影。
他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
“呵呵……好！真是好得很！”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压迫感十足，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他们是不是还做着美梦？以为等城破了，把这些粮食、金银财宝，乖乖献给那些金狗，就能换来一条活路？就能保住他们的富贵荣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刻骨的嘲讽：
“天真！愚蠢！金狗是什么豺狼心性？山海关若在，金狗见势不妙，必定屠城泄愤，杀光！抢光！鸡犬不留！山海关若破……”
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绝望，随即被更强烈的狠厉取代，
“那便是神州陆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以为能独善其身？！”
元明朗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积压的疲惫、绝望、愤怒，如同岩浆般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他死死盯着副将，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与其让这些粮食资了敌寇，或是白白喂了豺狼，不如拿来给我守城的将士！给这满城的百姓！他们不想体面，本将——就帮他们体面！”
“将军！”
副将心头剧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当然明白“帮他们体面”意味着什么——那是刀兵相见，是强行抄没！
他急切地踏前一步，声音带着惊惶：
“不可啊！那赵家、鲁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姻亲故旧遍布朝堂！赵家二房娶的是户部侍郎的亲侄女，鲁家更是年年往宫里送辽东老参！若我们此刻动手，事后朝廷追责，将军，您……”
“事后？！眼下！！”元明朗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炸雷，裹挟着数日不眠不休积累的所有暴戾与决绝，双目赤红，
“金狗的刀就架在脖子上！多城旦夕可破！城中数万军民嗷嗷待哺！你跟我谈事后？！去他娘的朝廷！去他娘的重臣姻亲！”
他一把抓起案上冰冷的头盔，狠狠扣在自己头上，金属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刺耳。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却又带着一种抛却一切、玉石俱焚的疯狂：
“为了活着的百姓！为了这辽东最后一道屏障！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天塌下来，我元明朗一人顶着！他们要杀要剐，也得等老子先杀光了金狗再说！去！执行军令！”
最后西个字，如同重锤砸下，不容置疑。
副将看着眼前状若疯虎、却又仿佛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将军，所有劝谏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那眼神里的疯狂，是绝境中唯一的火种。
一股混杂着悲壮、恐惧，最终却归于同归于尽般狠厉的情绪，在他眼中沉淀下来。
他猛地挺首腰背，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的顾虑都呼出去，然后重重抱拳，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末将——遵命！”
他豁然转身，手按刀柄，猛地跨出门槛，带着数人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比厅内更加深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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