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三刻,肖府“集贤堂”。
与其说是宴厅,不如说是一座精心构筑的权力堡垒。
空间极其阔大,数人方能合抱的桃蟠柱撑起高高的穹顶。
巨大的檀木屏风上精雕细琢着江山万里图,烛火煌煌,映照着西壁悬挂的名家字画和博古架上陈列的珍玩奇宝。
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无声地彰显着主人泼天的富贵与根深蒂固的势力。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涎香气,丝丝缕缕,甜腻得让人有些发闷。
马东锡一身半旧的深色布袍,在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金碧辉煌中。
显得格外突兀而渺小,如同一块被强行嵌入锦绣堆里的顽石。
他垂手肃立,姿态放得极低,对着上首并排而坐的三位老者深深躬下腰去,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晚辈马东锡,拜见肖老先生、王老家主、林老家主!承蒙三位老家主抬爱,东锡……东锡感激涕零!”
声音洪亮,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上首三人,
正中端坐的肖老太爷,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
此刻正半眯着,捻着颌下银须,仿佛在审视一件稀奇的物件,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身旁的王老板,身形干瘦,面皮蜡黄,眼神却阴鸷深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只是冷冷地扫了马东锡一眼,便端起面前的青玉茶杯,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
另一侧的林老板,圆脸富态,未语先笑,显得最为和善,但那笑意却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僵硬地挂在脸上,眼底深处同样是一片漠然。
“呵呵,马老板不必多礼。”
肖老太爷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
“坐下说话。初到广正府,可还习惯?此地风物,不比京师繁华,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吧?”
话语看似寒暄,却字字都敲在马东锡的来路上。
“习惯,习惯!广正府人杰地灵,物阜民丰,皆是仰赖三位老家主多年辛劳治理,才有今日之盛景!晚辈能到此做生意,实在是三生有幸!”
马东锡小心翼翼地挨着最下首的椅子边沿坐下,腰板挺得笔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恭顺模样。
王老板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眼皮都没抬,声音干涩而缓慢,像钝刀子割肉:
“习惯就好。只是老夫听闻,马老板近来……似乎颇为忙碌?城西的几家盐铺,还有东门外的几处粮栈,都换上了新面孔?马老板这‘习惯’的速度,倒是快得很呐。”
这首白的质问,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刺破了表面的和气。
马东锡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显出几分猝不及防的慌乱,连忙站起身,额头似乎瞬间见了汗光:
“王老板明鉴!晚辈……晚辈只是做点小生意……绝非有意冒犯三位老家主的产业!若有处置不当之处,还请三位老家主海涵!”
他语速加快,带着辩解,甚至微微躬身,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
“哼!”
肖老太爷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鹰隼般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同实质般压在马东锡身上,
“小生意?做到我肖家的头上来了?马老板,你这划的圈子,是不是太大了点?”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却没有喝,目光斜睨着马东锡,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玩味。
“不敢!万万不敢!”
马东锡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透出惶恐,
“肖老太爷息怒!晚辈绝无此心!若有冒犯,晚辈……晚辈甘愿受罚!”
他双手无措地在身前搓动着,一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子。
就在这时,肖老太爷端着茶盏的手,似乎不经意地微微一倾!
“哎呀!”
一声低呼。
温热的茶水混杂着几片翠绿的茶叶,泼洒出来,不偏不倚,正溅落在马东锡那身半旧的深色布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堂内瞬间静了下来。
侍立西周的仆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木雕泥塑。
王老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眼神更冷。
林老板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肖老太爷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放下茶盏,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歉意,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
“马老板,老夫手滑了。人老了,不中用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马老板擦擦?”
这哪里是失手?
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
那茶水溅落的位置,那命令仆役“擦擦”的口吻,意图昭然若揭——是要他跪下来,像条狗一样,自己舔干净这象征性的污秽!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钉在马东锡身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那声音在此刻显得无比刺耳。
王老板阴鸷的目光带着审视和压迫,林老板那虚假的笑容面具下是冰冷的观察。
肖老太爷则好整以暇,捻着胡须,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反应——是暴起?是屈辱地顺从?还是……
马东锡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低着头,盯着前襟那片迅速扩大的、带着茶叶碎末的深色水渍。
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极力压抑着某种翻江倒海的生理反应。
“呕——!”
一声突兀而剧烈的干呕声,骤然打破了死寂!
马东锡猛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痛苦地撑住旁边的椅背,身体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米。
剧烈的痉挛从他的胸腔传到整个身体,他发出难以抑制的、痛苦的呕吐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呃…呕…咳咳咳……”
秽物的酸腐气味瞬间在馥郁的龙涎香中弥漫开来,异常刺鼻。
他捂住嘴的手指缝里,似乎有粘稠的液体渗出。
“马老板?!”
林老板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惊愕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身体。
肖老太爷捻着胡须的手顿住了,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和被打断的不悦。
王老板的眼神则更加阴冷,如同毒蛇的信子,紧紧盯着那个剧烈呕吐的身影。
马东锡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勉强首起一点腰,脸色在煌煌烛火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惨白。
额头上布满豆大的冷汗,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极度的难堪。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对……对不起……三位老家主……”
他声音嘶哑破碎,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晚辈……晚辈今日……身体……实在……实在不适……扫了三位老家主的雅兴……罪该万死……晚辈……晚辈告退……”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一边说着,一边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厅堂的侧门方向狼狈退去,留下地上一小滩令人作呕的污迹和满堂错愕、鄙夷、嫌恶的目光。
肖老太爷看着那仓皇消失在侧门阴影里的背影,沉默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带着浓重的鄙夷:
“呵,废物!如此不堪,也敢来广正府搅弄“风云”?”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收拾干净!”
王老板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端起冷掉的茶,又抿了一口,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林老板看着地上那滩秽物,又看看马东锡消失的方向,富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层僵硬的笑容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http://wxgxsw.com/book/jgcee0-5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xg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