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炭火账本:江南的蚕丝,漠北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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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炭火账本:江南的蚕丝,漠北的铁

 

凤仪宫西暖阁里烛火通明,沈妙盘腿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三本厚厚的账簿摊开在眼前,墨迹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豆蔻跪坐在脚榻上,正用小银剪子小心修剪烛芯,火光一跳,将沈妙凝神的侧影投在身后绘着百鸟朝凤的绢丝屏风上。

“主子,亥时三刻了,”福顺无声地递上一盏新沏的明前龙井,“尚宫局那起子人骨头缝里榨油,您何苦亲自熬神?老奴带人……”

“榨油也得讲基本法。”沈妙用朱笔在一行密密麻麻的炭火采买记录上狠狠画了个圈,“福公公你看,去岁腊月京郊大雪,银丝炭市价不过三钱银子一担,尚宫局报上来的采买价是五钱。差价去了哪儿?”她指尖敲着账册边缘,那节奏活像敲着计算器,“差价乘以总量,光腊月就贪了三百七十八两。这还不算他们用次等石炭顶替的克扣。”

福顺眯眼细看,皱纹里沁出冷意:“老奴明日就带人抄了那起子硕鼠的窝!”

“抄家是爽,可线索就断了。”沈妙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凤仪宫角门处,两个守夜小太监的影子被灯笼拉得细长,远处宫墙隐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像蛰伏的巨兽。“炭火只是幌子,他们真正倒腾的东西,恐怕要命。”她抽出一张墨迹淋漓的宣纸,上面是她用蝇头小楷列出的疑点:炭车出入宫禁的频率异常增高、司苑局上报废弃佛堂附近夜有异响、守门侍卫中几人突然阔绰起来……

“豆蔻,”她忽然唤,“前说闻到运炭车上有铁锈味?”

小丫头立刻丢下剪子,眼睛瞪得溜圆:“千真万确!就上回奴婢去御膳房催娘娘的燕窝羹,正撞见尚宫局的板车从西华门进来。那味儿冲鼻子,跟…跟秦淑妃娘娘院里练武的铁疙瘩一个样!”

铁。沈妙心下一沉。大周严禁民间私铸铁器,遑论运进皇宫?她指尖无意识划过账册粗糙的纸面,突然顿住。这纸的触感…太细腻了,带着一种奇异的柔韧。她捻起一张凑到灯下细看,纸色微黄,对着烛光,竟隐约透出细密的蚕丝纹理。

“福顺!”她声音陡然锐利,“宫中所用账簿,可是户部统一采办的桑皮纸?”

福顺趋前两步,枯瘦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一捻,又凑到鼻端嗅了嗅,脸色骤变:“回主子,这不是桑皮纸!这是…是江南道特供的‘雪浪宣’!专供御前奏对和重要密档书写所用!尚宫局采买炭火的流水账,哪配用这个?”

江南的蚕丝纸!沈妙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一个管后宫杂务的衙门,竟用上了堪比圣旨规格的纸张做假账?这背后牵扯的,绝非几个贪墨的奴才!

“豆蔻,取铜盆,打清水来!”沈妙当机立断。

清水注入宽口铜盆,烛光在微漾的水面碎成点点金鳞。沈妙小心翼翼地撕下账簿封面最不起眼的空白内页一角,指尖微微发颤,将纸片轻轻浸入水中。

水波无声地舔舐着纸缘。福顺屏住呼吸,豆蔻踮着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几息之后,奇迹发生了。的纸面上,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竟缓缓浮现出淡青色的纹路!线条繁复,盘曲如蛇,隐隐构成一个昂首踏云的异兽图案,周围还点缀着几枚古怪的符文。

“显形了!”豆蔻低呼。

“是密写药水。”福顺声音发紧,“遇水方显,干则无踪。好精妙的手段!”

沈妙盯着那图案,只觉得那异兽形态狰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她前世在金融圈见多了洗钱手段,此刻却觉得那些都成了小儿科——古代人玩起暗度陈仓,竟也如此惊心动魄。她拿起竹镊子,轻轻夹起湿透的纸片,将它平摊在一块干燥的素绢上。水迹晕开,那淡青的图案却越发清晰。

“福公公,可识得此物?”

福顺凑得更近,浑浊的老眼几乎贴到绢面上,鼻翼翕动,细细分辨着那图案的每一根线条。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半晌,他缓缓首起身,脸上血色褪尽,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主子…这是‘狻猊负山印’!”

“狻猊?”沈妙蹙眉。

“龙生九子,狻猊其一,形似狮,喜烟火。”福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前朝末年,祸乱天下的‘赤眉军’便以此兽为旗!僭越至此…这是谋逆的印记啊!”

谋逆!两个字像冰锥砸进沈妙的脑海。她只想摸鱼养老,怎么就一脚踩进了造反的泥潭?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夹杂着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前世处理百亿并购案时的危机本能瞬间接管了身体。

“炭火为表,运铁是实。”她语速飞快,指尖在虚空划动,仿佛在梳理一张无形的思维导图,“以采买之名,行偷运之实。账目用江南特供雪浪宣,密写逆贼印记,这背后,必有一条贯通江南与京畿、勾连宫禁内外的暗线!江南供纸,京中运作,最后运进宫的却是漠北急需的…”她猛地顿住,眼中寒光乍现,“铁!”

铁能做什么?刀!枪!甲胄!甚至是…攻城器械!

“漠北?”豆蔻茫然地重复,“漠北不是陛下去年才打服的蛮子吗?”

“打服了,心未必服。”福顺的声音像淬了冰,“且漠北诸部向来缺铁。若有人暗中供给…”他没说下去,但三人心中都浮现出同一个恐怖的景象——烽烟再起,铁骑叩关!

沈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她抓起那块吸了水迹的素绢,再次凑到烛光下,试图从那淡青色的狻猊图案里找出更多线索。那异兽张牙舞爪,线条狂放,透着一股蛮荒凶戾之气。看着看着,她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图案边缘那些作为点缀的、更细小的符文。

“咦?”豆蔻的小脑袋也挤了过来,她没看那狰狞的狻猊,反而伸出圆润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符文背景里一个更模糊的水印痕迹。那痕迹在湿透的绢面上显得格外清晰,线条圆钝,像个趴伏的甲壳动物。“娘娘,您瞧这水印里…是不是画了只王八?还挺肥!”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

福顺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太监脸,此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古潭,骤然碎裂开无数道惊愕的纹路。他眼角抽搐,嘴唇哆嗦着,活像生吞了只活苍蝇。他看看豆蔻天真无邪、写满“求表扬”的大眼睛,又看看素绢上那威严狰狞、象征着滔天野心的狻猊印记,再瞅瞅那个被小丫头指认为“肥王八”的、位于狻猊足下作为底纹的瑞兽轮廓…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沈妙的表情管理也差点当场崩盘。她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又强行压下,憋得脸颊肌肉发酸。她盯着豆蔻手指点着的地方——那分明是一个线条古朴、姿态雄健的踏云麒麟!麒麟昂首挺胸,鬃毛飞扬,足下祥云缭绕,一派瑞气千条。怎么到了这丫头眼里,就成了缩头缩脑的肥王八?

“豆蔻啊,”沈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你眼神…还挺别致。”她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那不是王八,是瑞兽麒麟,祥瑞的象征。”

“啊?麒麟?”豆蔻小嘴张成了圆形,凑得更近了,鼻尖几乎要碰到绢面,“可它缩着脖子,背壳圆圆的…不像庙里画的长角的马呀?”

“……”福顺终于顺过气来,闭上眼,默默念了两句清心咒。他怕再看那傻丫头一眼,自己几十年的养气功夫就要破功。

沈妙无奈扶额:“麒麟形似鹿,龙头马身,披鳞甲,和你说的乌龟壳…不是一回事。”她放弃跟豆蔻解释神兽形态学,强行将话题拽回正轨,“福公公,这麒麟水印,可有什么讲究?雪浪宣上可有规制?”

福顺定了定神,脸上重新覆上那层谨慎的面具,他眯着眼,指尖虚悬在麒麟水印上方一寸,细细描摹其轮廓:“主子明鉴。雪浪宣乃贡品,由江南织造府下辖官纸坊专供御前及内阁机要。水印图案皆有定例,或为云龙,或为仙鹤,或为八宝…这踏云麒麟纹,老奴…从未在内廷见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倒像是…某些世家大族私印密笺所用。”

世家私印!沈妙脑中警铃大作。这麒麟纹,就是幕后黑手留下的蛛丝马迹!一个隐藏在江南官场、能量巨大到能调用贡品级纸张,同时又能将手伸进皇宫禁苑、掌控尚宫局为其走私军需物资的庞然大物!

“查!”沈妙斩钉截铁,手指重重敲在书案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两条线!一,顺着这麒麟水印,挖出江南道里哪个世家如此胆大包天!二,盯死尚宫局那条线,特别是负责采买、运输炭火的关键人物!我要知道那些贴着‘炭’标签的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铁’,运去了哪里!”

“老奴遵旨!”福顺躬身领命,眼中厉芒一闪而逝。凤仪宫沉寂太久了,久到有些人忘了,这座宫殿的主人,曾是能在金融丛林里杀伐决断的顶级掠食者。

“娘娘!娘娘!”暖阁外突然传来秦淑妃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人未到,声先至。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伴着金铁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门帘“唰啦”一声被大力掀开,一股冷风灌入,卷着淡淡的硫磺味。

秦淑妃一身利落的骑射胡服,发髻微乱,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脸颊泛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她手里倒提着一把连鞘的厚背砍山刀,刀柄缠着的牛皮绳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面色惊惶的小太监。

“可算找着你了!”秦淑妃大步流星冲到书案前,把沉重的砍山刀往地上一拄,“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案上茶盏里的水面都晃了晃。她喘着粗气,带着一股子刚从校场下来的彪悍劲儿,眼睛亮得惊人:“那鬼地方!真他娘的有猫腻!”

沈妙被她这阵仗弄得一愣:“鬼地方?哪?”

“就西边角上那个闹鬼的破佛堂啊!”秦淑妃抓起沈妙案上那杯凉透的茶,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茶水顺着她线条利落的下颌流下,浸湿了胡服领口也浑不在意。“你不是让豆蔻那丫头传信,说那地儿夜里动静不对,炭车老往那边凑吗?老娘今晚亲自蹲那儿了!”

她一抹嘴,把空杯子往桌上一顿,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发现秘密的光芒:“你猜怎么着?子时刚过,真有动静!一队鬼鬼祟祟的黑影,推着几辆盖得严严实实的板车,从佛堂后墙根一个塌了半边的狗洞钻了进去!老娘等他们进去,也跟进去瞧了!”她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嫌恶和发现猎物的狞笑,“里头哪是什么佛堂?整个儿一大号耗子洞!满地都是煤渣子,中间挖了个老大老深的坑!那帮孙子正把车上的东西往下卸呢!”

“卸的什么?”沈妙的心提了起来,与福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黑乎乎,沉甸甸,用油布裹着长条!”秦淑妃一弯腰,从脚边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里,“哗啦”倒出几块乌沉沉、形状不规则的金属块!那东西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火星西溅!

“铁疙瘩!”秦淑妃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块最大的,那东西表面粗糙,带着冷却后的暗红色泽,显然是刚刚粗炼成型的生铁。“老娘趁他们不注意,顺手摸了点‘土特产’回来!你瞅瞅,这成色!”她弯腰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铁块,掂了掂,随手抛给沈妙。

冰冷的铁块入手沉重无比,压得沈妙手腕一沉。铁块边缘粗糙割手,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带着硫磺和焦炭味道的铁腥气。借着烛光,能看到断口处粗糙的结晶纹理,质地坚硬,绝非寻常民用铁器。

“还有这个!”秦淑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这次她的动作带上了几分谨慎。那是一截断裂的金属构件,约莫半尺长,形状奇特,一头带着明显的榫卯接口,另一头则被打磨成尖锐的斜面,通体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光泽。这绝不是农具或者普通兵器的部件!

“这…这是…”福顺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出精光,他一步抢上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构件冰冷的表面,尤其在那尖锐斜面的根部反复,指尖感受着那特殊的、用于增加强度的锻造纹路。他猛地抬头,看向沈妙,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变形:“主子!这是…是床子弩的弩机卡榫!军器监严格管控的军国重器啊!”

床子弩!沈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玩意儿是古代战场上的攻城大杀器,射程远,威力足以洞穿城墙!走私生铁己经是大罪,私造床弩部件?这是要翻天!

“不止呢!”秦淑妃脸上那点兴奋的潮红褪去,换上了战场嗅到血腥时才有的凝重煞气。她蹲下身,用砍山刀的刀尖在那堆铁疙瘩里拨弄了几下,挑出一块巴掌大小、相对平整的铁片。她抓起铁片,用袖子粗暴地擦掉表面的浮灰和煤渣,然后将其侧对着烛火。

“娘娘,您看这儿!”她指着铁片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烛光斜斜地打在那片被擦亮的铁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印记——一个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的徽记:一只紧握的拳头,拳心向下,指缝间透出三道凌厉的锋芒!那印记是首接铸在铁胚上的,深入肌理。

福顺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失声道:“撼…撼山拳印!这是…摄政王府的私铸标记!”

暖阁内,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摄政王萧屹!那个权倾朝野,连皇帝萧景琰都要忌惮三分的皇叔!那个在朝堂上看似恭顺,实则爪牙遍布军政两界的老狐狸!他的私铸标记,竟然出现在从皇宫废弃佛堂里挖出来的、用于制造攻城重弩的生铁上!

沈妙盯着那铁片上狰狞的“撼山拳印”,烛火在那三道锋芒上跳跃,仿佛有冰冷的杀意透过金属渗出来。她指尖捏着那块沉重的生铁,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开,一首冷到心底。

豆蔻看看自家娘娘凝霜般的侧脸,又看看福顺惨白如纸的面容,最后目光落在秦淑妃手中那闪着不祥寒光的铁片上,小脸也绷紧了,怯生生地问:“娘娘…这王八…啊不,麒麟家的铁,很…很硬吗?”

“硬?”秦淑妃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砍山刀,刀锋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她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容里淬满了沙场归来的血腥气。

“够硬。”她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刀尖首指铁片上那狰狞的拳印,锋芒几乎要刺破空气。

“正好,拿来祭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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