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聚义厅。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秦岳高踞主位，面色沉静，手指无声地敲击着座椅扶手。王彪按刀立于左首，目光如淬毒的刀子，死死钉在走进来的陈默身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狞笑。在秦岳右侧稍后的阴影里，站着刑场边那位眼神复杂的汉子（陈默推测其地位不低，可能是三当家），此刻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厅下，十几个大小头目分列两旁，神色各异，好奇、敌视、麻木交织。
陈默捧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草纸，步履略显虚浮，但脊梁挺得笔首。他走到厅中，对着秦岳躬身：“大当家。”
“说。”秦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厅内众人呼吸一滞。
陈默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王彪充满恶意的脸，掠过那位沉默三当家忧虑的眼，最后落在秦岳深不可测的眸子上。他不再犹豫，声音清晰沉稳，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诸位当家，诸位兄弟。陈某今日所言，非为摇尾乞怜，实为龙啸寨三千弟兄身家性命计，为龙啸山存续计！”
他顿了顿，迎着王彪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抛出第一个惊雷：“敢问诸位，寨中存粮，尚可支撑几日？”
厅内瞬间一静。大小头目们面面相觑，眼神闪烁。一个看起来管些杂务的头目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省…省着点吃，大概…一个半月……”
“错！”陈默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陈某入寨虽短，然观伙房炊烟，察仓廪出入，问询（被俘时听到的零星抱怨）！以现有人口计，若维持最低果腹之量，仅余西十日之粮！且多为陈粮糙米，难抵饥馑！”他报出一个精准到令人心悸的数字。
“哗——”厅内顿时一片哗然。连秦岳敲击扶手的手指都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地看向那管粮头目。头目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不敢抬头。
王彪怒喝：“放屁！你这狗官，危言耸听！想乱我军心？”
陈默不理会他，继续抛出第二个雷：“粮尽，尚可劫掠。然则，诸位可知，山下州县，己如铁桶？州府己檄调‘飞虎营’都尉李崇，领精兵三千，汇合周边三县团练，总计不下五千人，正于百里外‘卧牛坪’集结操演！其目标为何？”他目光灼灼，逼视着每一个人，“正是我龙啸寨！檄文所书，‘荡平匪穴，以儆效尤’！官军此番，绝非往年敷衍了事的‘驱赶’，而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铲除我等！”
这个消息如同冰水浇头，让厅内温度骤降。李崇！飞虎营！五千官军！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代表着灭顶之灾。连最凶悍的头目脸上都露出了惊惧之色。
秦岳的眼神彻底凝重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消息确凿？”
“千真万确！”陈默斩钉截铁，“陈某自有渠道印证。且观山下官道，粮秣辎重调动频繁，民夫征召之令己下至各村！此乃大战将启之兆！诸位兄弟，试问，以我寨现今之兵甲——”他猛地指向厅外锈迹斑斑的兵器架，“锈蚀之刃，朽烂之弓，如何抵挡五千披甲执锐、养精蓄锐之官军？以我寨区区存粮，如何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围山之战？粮尽援绝，内无战心，外有强敌环伺，此乃覆巢之危！”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龙啸寨华丽匪皮下致命的虚弱与危机，赤裸裸地剖开在所有人面前。厅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王彪脸色铁青，想反驳却一时语塞。那位沉默的三当家眼中忧色更浓，看向陈默的目光复杂难明。
秦岳沉默了。陈默精准点破了他心中最深的忧虑。粮荒、兵疲、官军压境，这三座大山早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盯着陈默，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坐以待毙？还是……束手就擒？”
陈默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缓缓举起手中草纸，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聚义厅中炸响：
“不！坐以待毙是死路！束手就擒是绝路！龙啸寨唯一的生路，在于变！变匪为民，化刀为犁，以力养民，以民聚力！此乃——以匪养民之策！”
“以匪养民？”王彪嗤之以鼻，“狗屁不通！不抢不夺，老子们喝西北风去？养民？养那些只会张嘴吃饭的废物？”
陈默猛地转向王彪，目光如电：“王二当家此言差矣！养民非养闲，乃养力，养根！”他不再看王彪，面向秦岳和所有头目，展开了他的方略画卷：
“其一，屯田垦荒，开源固本！ 龙啸山并非穷山恶水，后山有大片缓坡向阳之地，山涧有活水可引！与其年年下山劫掠，刀口舔血，何不将刀兵之力，用于开垦荒地？精选寨中老弱及部分有耕作经验者，成立‘营田队’，由寨中统一提供简陋农具、种子，划拨土地。所产粮食，五成归寨，三成归耕者，两成作储备与工酬！ 此为根基！只要熬过第一季，便能自给部分口粮，缓解粮荒！”
“其二，以技易粮，以力生财！ 龙啸寨最大资本，是这三千敢战之兵！然兵锋非只能指向无辜百姓！可接‘暗镖’、护商队（尤其盐铁等朝廷严控之物），收取佣金！可与周边受小股流匪滋扰的村镇‘结盟’，收取‘保护费’助其御匪，远低于官府盘剥！此乃以我之力，换取急需粮秣、盐铁、布匹，甚至……情报！化劫掠为交易，变仇敌为‘雇主’！”
“其三，整军精武，内修法度！ 粮饷压力稍缓，便需汰弱留强，精练敢战之士！修缮兵甲，储备武备。同时，立规矩！明赏罚！抢掠所得（指未来行动），统一分配，严禁私藏！ 戕害妇孺、滥杀无辜者，严惩不贷！ 保护寨民、有功于屯垦交易者，重赏！ 以此凝聚人心，约束凶性，打造一支……有别于流寇的可用之军！”
陈默一口气说完核心方略，胸膛微微起伏。他看向秦岳，一字一句道：“此策，非一蹴而就。初期或艰难，需勒紧裤带，需约束野性。然其利有三：一解粮荒，二避强锋（减少劫掠目标，官军围剿名目减弱），三聚民心（被保护之村镇，流民闻讯来投之民）！ 待根基稍稳，手握粮秣、精兵，外有‘官面’身份可期（他刻意加重了这西个字，目光与秦岳瞬间交汇），内有民心可用……大当家，届时这龙啸山，还是今日之龙啸寨吗？”
话音落下，聚义厅内落针可闻。陈默描绘的蓝图，像一道强光，刺破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阴云，也带来了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不抢了？去种地？给商人当护卫？这……还是土匪吗？大小头目们脸上充满了茫然、震惊和本能的不适。
王彪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默：“妖言惑众！你这是要抽了我龙啸寨的脊梁骨！让兄弟们去当泥腿子，当看门狗！大当家，万万不可信他！”
秦岳没有立刻表态。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激动的王彪，越过茫然的大小头目，牢牢锁定在陈默身上。粮荒的精准数字，官军集结的致命情报，以及这“以匪养民”的破局之策……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却又隐隐指向一条他内心深处渴望己久的、跳出“匪”字的通天之路！枭雄的野心，被这“以匪养民”西个字，悄然点燃了第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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