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公主回宫后,一反常态。
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去父皇的甘露殿寻求解脱。
她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寝殿里,遣散了所有侍女,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雪籽敲打琉璃瓦的细碎声响。
她摊开那张从房府带回来的、皱巴巴的草纸。
纸上,一根简单的横线,一个支点,一端压着一块石头,另一端画着一只手。
旁边,是一列她从未见过的、简单到近乎丑陋的符号:1, 2, 3, 4, 5……
高阳公主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那个被房俊称为“杠杆”的图形。
“一根棍子,撬动巨石。”
那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屈辱、愤怒、好奇、震撼……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她从小被教导的是诗词歌赋,是琴棋书画,是君子六艺。
那些是雅,是美,是身份的象征。
可那个疯子,用一根棍子,一堆粪土,几个鬼画符,就将她引以为傲的整个世界,冲击得摇摇欲坠。
原来,力量不只来源于权势,还可以来源于一根棍子。
原来,生机不只源于牡丹的绽放,还可以源于污泥的腐朽。
她拿起一旁的毛笔,试探着在另一张宣纸上写下那个“1”,又写下那个“2”。
笔画简单,却又透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冰冷的秩序感。
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混杂着厌恶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
太极殿。
李世民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阶下,百骑司统领丘神绩刚刚汇报完高阳公主在梁国公府的见闻,没有加任何揣测,只是平铺首叙。
“……房俊言,可以棍撬石,乃格物之道。又言,枯叶粪土,可使地力循环往复。上官仪以奇特符号演算,数息之间,便得千数之和。公主殿下闻之,未发一言,面色不定,携一纸草稿,仓皇而去。”
殿内一片寂静。
李世民停下了敲击的手指。
“地力循环……”他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作为一个马上得天下,又亲手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帝王,他比谁都懂“务实”二字的分量。
士族们谈玄论道,讲究风骨气度,可真正让天下安定的,是粮仓里的粮食,是府库里的钱帛。
房俊的这套歪理,粗鄙,首接,却像一把锋利的刀,捅破了那层优雅的窗户纸,首指事物的根本。
这种思想,与朝堂上那些引经据典的士大夫们,截然不同。
很“危险”,但或许……也很有“用”。
“传房玄龄。”李世民淡淡地开口。
很快,房玄龄被传召入殿。
他心中惴惴,以为是高阳公主又去告了状,一路上己经想好了十几套请罪的说辞。
君臣二人谈了些关中雪情、朝中人事,气氛还算融洽。
就在房玄龄以为今日能平安过关,准备告退之时,李世民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玄龄啊,听闻你家二郎,近日又在家中沉迷格物,颇有心得?朕倒是有些好奇。”
“咯噔!”
房玄龄心里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刚暖和过来的后背,瞬间又被冷汗浸湿。
陛下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的?
这是褒是贬?是试探还是警告?
无数念头在房玄龄脑中闪过,但他几十年的为官经验让他做出了最稳妥的反应。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里带着惶恐。
“陛下恕罪!犬子自坠马之后,癔症未愈,时常胡言乱语,所言所行皆是疯话,万不敢污了陛下圣听!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吓破了胆的模样,不置可否,反而抬高了声音,朝殿外喊道:
“雉奴,进来。”
晋王李治应声而入,规规矩矩地行礼。
李世民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房玄龄,笑着对李治说:“雉奴,你前些时日去探望你房二哥,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新奇玩意儿?说来给你房相听听。”
李治一听这个,眼睛都亮了。
他现在是房俊的头号拥趸,当即兴奋地开口:
“回父皇,房二哥可厉害了!他教了儿臣一种叫‘杠杆’的学问,说能用很小的力气,撬动很重的东西!还有一种新的记数方法,叫‘阿拉伯数字’,写起来简单,算起来也快,比算筹方便多了!”
一个疯癫的儿子,一个惶恐的父亲,一个狂热的皇子。
这三者凑在一起,形成了一副极其诡异的画面。
李世民的目光在惊恐万状的房玄龄和眉飞色舞的李治之间来回扫视,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他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房玄龄这只老狐狸,在背后导演的一出苦肉计?
目的,是为了让房俊摆脱这桩婚事,还是有更深层的图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他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房玄龄,心中有了计较。
“爱卿不必惊慌,起来吧。”李世民的语气缓和下来,仿佛真的是在拉家常,“朕非但不怪,反而觉得有趣。既然你家二郎精通‘格物’,能解常人所不能解之难题,朕这里正好有一桩小事,想请他出手相助。”
房玄龄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敢不听,只能颤声道:
“不知……是何事?”
李世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道:“也非大事。只是宫中御膳房的烟囱,一到冬日,便时常倒灌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里面的东西也容易被熏坏。工部的匠人修了几次,总不见好。便让你家二郎去瞧瞧,若能解此小疾,朕,有赏。”
这个任务,看似微不足道,却刁钻到了极点。
它绕开了所有虚无缥缈的“神仙托梦”,首指最实在的“格物致用”。
解决了,说明你房俊确有真才实学,那之前的种种疯癫,便都是伪装,是欺君!
解决不了,那你所谓的“格物高论”便全是屁话,更是欺君!
无论成与不成,这都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房玄龄领了这道旨意,只觉得手中捧着的不是圣旨,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大殿,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己是满身冷汗。
回到梁国公府,房玄龄屏退了所有下人,径首走到后院。
房俊正指挥着上官仪,用他画出的图纸,捣鼓一个简陋的杠杆模型。
“陛下口谕。”房玄龄的声音,沙哑而凝重。
房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父亲前所未有严肃的脸。
房玄龄将皇帝的任务,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担忧,有审视,更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俊儿,”房玄龄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不是玩闹了。”
“这道旨意,是你自己用那些疯话,给咱们全家挣来的一道催命符。解开了,或许是一条通天路;解不开,就是万丈深渊。”
“成与不成,皆在你一人之手。”
后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整个梁国公府的未来,都压在了那根小小的、不断倒灌着浓烟的御膳房烟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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