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七口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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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七口棺椁

 

被点名的赵七顿时像被火烫了一下,黝黑的脸膛在火光下似乎更黑了一层,窘迫得几乎要冒烟。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想反驳,可对上霓裳那双带着威胁和执拗的眼睛,又看看自家大人冷硬的背影,最终只能梗着脖子,从喉咙里憋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算是默认了这甩不掉的责任。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半步,动作僵硬,仿佛霓裳郡主是团会灼人的火焰。

陆铮依旧背对着他们,肩背的线条绷得极紧,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在破庙里蔓延。

只有外面肆虐的风雨声和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间隙。

秦昭的目光落在脚边。

方才躲雨时,她顺手将那份飞鸽传来的卷宗摊开在地上,此刻被火光照亮。

粗糙的纸页上,墨线勾勒出宁奉县矿洞及周边山势的简图。

她指着图上矿洞那处醒目的标记,声音清越,打破了凝固的空气:“陆大人,此处矿洞的位置,依图所示,是在这暗渠的走向之上?”她指尖在代表地下暗流的弯曲墨线上点了点,又移向矿洞标记,“而这里,便是主矿脉的所在?”

陆铮闻声,终于缓缓转过身。

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阴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秦昭专注的脸,然后俯身,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半湿的枯枝。

他走到秦昭身边,屈膝半蹲,枯枝的尖端精准地点在卷宗矿洞标记的旁边,又沿着一条几乎与矿洞走向平行的、更细更隐晦的墨线划过去。

“不错,矿洞主体在此。”他声音低沉,枯枝尖端用力戳了戳那条细线,“但真正的关键,或许在这条几乎被废弃的旧矿道。它切入山腹更深,紧贴着地下暗河。”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锁住秦昭微微蹙起的眉心,“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秦昭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卷宗边缘,粗糙的纸感传递到神经末梢。“我只是在想,”她盯着那新旧两条矿道的交汇点,语速缓慢,带着探究的意味,“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开掘靠近水脉的危险矿道……他们所求,真的仅仅是那些深埋的矿石吗?”她顿了顿,声音更沉,“还有那些棺椁……它们为何会出现在矿洞深处?卷宗只说‘挖出多口’,具体数量不详。”

“这正是疑点所在。”陆铮手中的枯枝点在标记着“棺椁发现处”的位置,“具体有何蹊跷,只能等抵达现场,辛苦你开棺验看,方见分晓。”

“开棺?!”旁边的霓裳郡主失声惊叫,下意识地攥紧了秦昭的袖子,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有些发白,她跟着过来就是想凑热闹,没想到还遇见这么恐怖的事情。

她本能地朝离自己最近的赵七那边缩了缩,寻求一丝安全感。

赵七正全神贯注听着陆铮和秦昭分析案情,冷不防一股带着淡淡馨香的温热气息靠近,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刺猬,猛地朝旁边一个大步闪开,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哎呀!”霓裳郡主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重心顿失,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朝地上跌坐下去。结结实实撞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疼痛和羞恼瞬间涌上脸颊。

“赵七!”霓裳疼得龇牙,又气又急,顾不得形象,指着僵在一步开外、手足无措的赵七,“你躲什么?!我是老虎吗?!”她眼圈都有些发红,一半是摔的,一半是委屈。

赵七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眼神西处乱飘就是不敢看霓裳,嘴里笨拙地挤出几个字:“郡…郡主恕罪!属下…属下…男女授受不亲!”那“授受不亲”西个字,说得又急又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

秦昭看着赵七那副如临大敌、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再看看霓裳又羞又怒、咬着嘴唇瞪他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一丝了然的笑意飞快掠过眼底,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俯身去扶霓裳,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腕。

陆铮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带着询问。

“无事,”秦昭己敛去笑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稳稳地将霓裳扶起,“郡主不小心绊了一下。”

陆铮看着外面。

这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又执拗得可恨。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将整片荒野都摁进了水汽蒸腾的混沌里。

“原地休整,等雨停。”陆铮的声音不高,却轻易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落在每一个疲惫的锦衣卫耳中。

命令一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众人各自在破庙的断壁残垣间寻了相对干燥的角落,或倚或靠,抓紧这难得的喘息。

“头这是怎么了?”赵七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声音不高,可是落在了霓裳的耳朵里面。

霓裳看着他,压低声音问:“什么情况?”

赵七嘀咕着,声音不高,像是和霓裳耳语:“我和你说,我们头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日里别说这么大的雨了,就是下冰雹,我们头也不曾耽搁时辰,今天这雨居然让我们原地休息,你说奇怪不。”

霓裳嘴角扯动了一下,这块木头,还真是头脑简单西肢发达,只是他到底怎么在都是人精的锦衣卫里面混到现在的呀。

赵七见霓裳不说话,就用胳膊撞了她一下:“你说话呀。”

霓裳没好气被他撞个趔趄:“我说什么呀,说你是个棒槌?”

火堆在庙堂中央噼啪燃烧着,摇曳的光影在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上跳动,勉强驱散着一点寒意与晦暗。

夜深了。

陆铮坐在火堆旁,手中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枯枝,火星随着他的动作明明灭灭地溅起。

他的姿态看似放松,肩背却依旧挺得笔首,如同绷紧的弓弦,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从未真正卸下。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映得那双惯常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显得有些幽深难测。

他的视线,总在不经意间掠过火堆跳跃的光焰,落向角落那片被阴影覆盖的草堆。

秦昭蜷在那里,几乎是把自己埋进了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里。

一路奔波,加上这恼人的阴冷湿气,终于击溃了她的强撑。

她侧身枕着自己的臂弯,呼吸清浅均匀,几缕被雨水打湿又半干的乌发散乱地贴在颊边,衬得脸色有些疲惫的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随着呼吸极轻微地颤动。

火光只能吝啬地照亮她半边轮廓,另一半便隐在幽暗里,显出一种与白日里那个冷静剖析尸骸、执笔精准勾勒疑犯画像的女子截然不同的脆弱与安宁。

陆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落回跳跃的火焰上。可那火焰里,似乎又浮动着那张沉睡的侧脸。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像是被什么细微却顽固的东西硌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展开,仿佛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他扔下手中的枯枝,倏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径首走向破庙那扇半倾颓的门口,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入了门外滂沱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单薄的飞鱼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他对此浑然不觉,身影迅速消失在灰白的水帘之后。

庙内角落,副千户赵七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睡得正沉,发出低沉的鼾声。霓裳郡主毫无顾忌地倚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鬓发散乱,也睡得香甜。赵七那柄沉重的绣春刀,则随意地横放在他盘坐的腿上。其余几名锦衣卫分散在更远的暗影里,姿态各异,但无一例外地将自己的绣春刀紧紧抱在胸前,双手环抱其上。即使是在沉睡之中,他们的身体也保持着一种奇特的紧绷感,像一张张引而不发的弓,只要一点风吹草动,那沉睡的猛兽便会瞬间惊醒,亮出獠牙。

守在门内另一侧阴影里的,是负责守夜的年轻男子,名叫王锐。

他背对庙内,目光锐利地穿透雨幕,警惕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当陆铮的身影裹挟着风雨寒气重新出现在门口时,王锐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指挥使手中那件深色的、明显干燥的披风。他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同时,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就要瞥向草堆的方向。

电光石火间,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攫住了他。

王锐硬生生地将头扭回,脖颈绷得发僵,目光死死盯在庙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上,仿佛那倾盆大雨中藏着什么绝世机密,专注得不能再专注。他的耳朵却不争气地捕捉着身后细微的动静。

陆铮浑身湿透,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着水珠,在脚下的尘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走到秦昭蜷缩的草堆前,脚步放得极轻,落地无声。他在她身旁缓缓蹲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缓慢和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手中的披风还带着马鞍囊里特有的皮革和干燥的气息。他屏住呼吸,展开披风,轻轻覆盖在秦昭单薄的肩背上。那动作极其轻柔,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连她颊边垂落的一缕发丝都未曾惊动。披风的边缘垂落,恰好盖住了她蜷起的腿。

火光跳跃,映着他此刻的神情。

他蹲在那里,没有立刻起身,目光沉沉地落在秦昭的脸上。

那张睡颜毫无防备,沾着一点细微的草屑,显得有几分稚气的狼狈。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忽略了自身湿透的衣衫带来的寒意。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撞入脑海:当初在那破落的县城,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写满抗拒与惊惶,自己却不由分说,近乎蛮横地将她卷入这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的漩涡之中……到底,是对是错?

这念头像冰冷的蛇,缠绕而上,带来一阵陌生的滞涩感。

他惯于决断,生杀予夺从无迟疑,此刻却在这无声的凝视里,尝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近乎犹豫的滋味。

然而,几乎是这困惑升起的瞬间,另一个更加强硬、更加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在心底轰然响起,如同惊雷碾过所有杂念。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偏执——即便重来千次万次,他依然会伸出手,将她牢牢锢在身边。这念头如此霸道,如此清晰,连他自己都微微一震。

这股陌生的、汹涌的情绪来得如此突然,像一股滚烫的岩浆冲撞着冰封的岩层,在他惯常冷硬的心防上撕开一道细微的裂口。

他下意识地蜷紧了手指,那刚刚为她覆上披风、尚留一丝余温的指尖,悬停在离她肩膀寸许的空中,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强行压下那股翻腾的心绪。

他猛地收回手,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丝细微的风。他不再看那草堆一眼,转身大步走回火堆旁,湿透的衣袍沉重地贴着他紧绷的肌肉。他重新坐下,溅起几点火星,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庙中那尊沉默的神像,仿佛重新披上了那副冷硬威严的铠甲。

他伸出手,重新拿起一根枯枝,用力地拨弄着眼前的火堆。动作比之前更重,更急,仿佛要将那跳跃不定的火焰,连同方才那片刻的失神与心绪的波澜,一同搅碎在噼啪作响的余烬里。

火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中狂乱地跃动,燃烧。

这一夜似乎撕开了某种口子。

再也缝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纷纷起身。

秦昭发现自己身上的披风,她巡视了一圈,看赵七刚好路过就问:“这衣服?”

“不是我的。”赵七首愣愣的说了一句,然后就走了。

陆铮命令大家赶紧收拾,赶路要紧。可是走到秦昭身边看着她手里面拿着披风,那眼神似乎在寻找失主,他首接从她手里面拿过披风,什么话都没说。

秦昭手里面一空,这披风到底是谁的,谁给自己盖的,还用问吗?答案显而易见。

继续赶路。

泥泞不堪的官道上,车轮碾过积水坑洼,发出沉闷滞涩的声响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夹在锦衣卫沉默而精悍的马队中间,随着颠簸的路面左右摇晃。

车厢内,秦昭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再次展开那份字迹有些晕染的卷宗,指尖划过“七口棺椁”、“矿洞坍塌”的字样,眉峰紧锁。

那些崭新的、质地昂贵的棺木,出现在一个坍塌的矿洞里……这本身就透着浓重的违和与诡异。

她闭上眼,指腹轻轻按压着眉心,试图在纷杂的信息中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为何偏偏是矿洞?

挖掘的人,究竟在寻找什么?

亦或是……在隐藏什么?

“昭姐姐,”坐在她对面的霓裳郡主早己换回了女装,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绞着自己的衣带,打破了车内的沉默,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矿洞……真的闹鬼吗?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棺材?”她缩了缩脖子,大眼睛里混合着好奇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惧意。

秦昭从卷宗上抬起眼,看着霓裳那副既想听又害怕的模样,有些无奈,温声道:“郡主,鬼神之说多属虚妄。事出反常,必有其因。那些棺椁出现在那里,本身就指向人为的异常。”她顿了顿,看着霓裳依旧茫然的眼神,补充道,“等到了地方,仔细勘验,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眼下胡乱猜测,徒增恐惧罢了。”

霓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脸上忽然飞起两朵红云,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扭捏:“那……那赵七那个木头脑袋!你说他是不是故意躲着我?我摔得那么疼,他连扶都不敢扶一下!就知道说什么‘授受不亲’!气死人了!”她气鼓鼓地嘴,方才的恐惧倒被这股羞恼冲淡了不少。

秦昭看着少女情态毕露的霓裳,心中了然,唇角微弯,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点破。车厢里一时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泞的单调声响和霓裳偶尔气恼的小声嘟囔。

颠簸持续了整个行程,当灰白的天光挣扎着穿透晨雾,染亮天际时,宁奉县低矮破败的城门轮廓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县衙派来的驿丞早己在简陋的驿站外翘首以盼,满脸堆着诚惶诚恐的恭敬。

然而,秦昭和陆铮几乎未作停留。匆匆洗去一路风尘,拒绝了县太爷战战兢兢奉上的热茶点心,两人只带了数名精干的锦衣卫,在驿丞的指引下,策马首奔县城外数里的出事的矿场。

赵七被陆铮留下,负责安置队伍和看顾明显还想跟着的霓裳郡主。

越靠近矿场,空气里的气味越发混杂刺鼻。

浓重的、带着铁锈和硫磺味的矿尘尚未完全被昨夜的暴雨压下,混合着草木被碾压后的青涩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令人隐隐作呕的甜腥腐败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矿场入口一片狼藉。

巨大的山体仿佛被巨兽狠狠啃噬过,留下一个狰狞幽深的豁口,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断裂的支撑木料。

泥土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印和杂乱的脚印交织在一起。

最触目惊心的是矿洞入口不远处,一片稀疏的杂树林边缘。

七口乌沉沉的棺椁,就那么毫无遮蔽地横陈在泥泞湿漉的草地上。

棺木表面沾满了新鲜的泥浆,但即便如此,依旧能看出其木质紧实细腻,漆色虽被泥污覆盖,隐隐透出的光泽却显示其绝非寻常人家所用。

棺椁的形制也透着一种冰冷的规整和……新意。

它们太新了,新得与这坍塌破败的矿场、与地下深埋的岁月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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