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赵守仁就披衣起身,习惯性地往工业区深处那几座初具雏形的陶瓷窑走去。
空气里那股子新砖新瓦、湿泥和窑火的气息,是他这半年来最熟悉也最踏实的味道。
作为被林东家从长治城那场混乱里“捡”回来的陶瓷匠,他这条命和一身手艺,算是彻底卖给这林家村、卖给这方兴未艾的工业区了。
路过新搭好的流民窝棚区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三十几号人,正捧着粗陶碗,就着清冽的井水,呼噜呼噜地喝着杂粮糊糊。
那吃相,狼吞虎咽,像是要把碗都啃下去。
赵守仁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这场景,太熟悉了。
去年寒冬腊月,他被林东家从长治城救出来时,不也是这般形容枯槁、饿得前胸贴后背?
林永年递过来的那碗热腾腾的杂粮粥,那滋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赵师傅,早啊!”石头教官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石头正带着几个保安队的小伙子,在窝棚区外围巡视,眼神锐利却不带凶煞,更像是在看一群需要引导的生力军。
“石教官早。”赵守仁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埋头喝糊糊的身影。
男人脸上麻木渐褪,透出点活泛气;妇人小心地喂着怀里的孩子,眼神里不再是死寂的绝望,而是小心翼翼的希冀;几个半大小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砖窑和更远处正在夯打地基的水泥窑工地。
“东家仁义。”石头顺着赵守仁的目光看去,感慨了一句,“有口水喝,有口饭吃,有个遮头的棚子,再给条活路走,比啥都强。您来的时候,咱村还没这阵仗呢。”
赵守仁深以为然。
他经历过真正的流离失所,知道林家村做的远不止是“给口饭吃”那么简单。
这窝棚区,看着简陋,却规划得极有章法:选在工业区下风向,背风,离水源和未来的工区都不远不近;窝棚排列整齐,中间留出了宽绰的通道,甚至还挖了简易的排水沟和集中的……嗯,茅厕位置。
这绝非临时起意的施舍,而是带着长远打算的安置!
林东家这是要把这些无根浮萍,生生摁进林家村的土里,让他们生根发芽,成为这工业巨轮上的一颗铆钉!
他想起自己初来时,林永年也是这般,毫不掩饰的欣喜和立刻拨给他的人手、材料。
那份信任和放手去干的魄力,让他这半生蹉跎的老匠人,骨头缝里都重新烧起了火。
“石教官,”赵守仁指着窝棚区里几个骨架粗大、看着有把子力气的汉子,“回头跟东家说一声,我那新起的二号陶窑,过两天就要装窑了,正缺几个能扛泥坯、通火道的壮劳力。我看那几个行。”
石头咧嘴一笑:“得嘞!赵师傅您眼光准!东家说了,等他们缓过这口气,安顿下来,就按各厂窑的需要分人。您要人,优先给您安排!”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比您刚来时那会儿,人手可宽裕多了吧?”
赵守仁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皱纹舒展开:“是啊,宽裕多了。”他看着那些喝完糊糊,在石头手下的保安队员指挥下,开始清理窝棚周边、整理杂物的流民。
笨拙,却卖力。
林家村这块地界,邪性。
它不光是旱灾肆虐下的一汪清泉,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熔炉。
它把流离失所的绝望、饥寒交迫的困顿,一股脑儿地丢进去,再添上活命的水、吊命的粮,加上严苛却不失温度的规矩(曹文轩那杆枪和柱子冰冷的眼神是规矩的背书),最后用热火朝天的活计一煅烧出来的,就不再是流民,而是能扛起砖瓦、摇动织机、甚至……烧出好瓷的劳力,是林家村这棵越来越壮实的大树上,新长出的枝桠。
赵守仁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不再看窝棚区,转身大步朝他的陶瓷窑走去。
新窑点火在即,他得去盯着备料。
他这条被林东家捡回来的命,还有这身被重新焐热的手艺,得烧出点真东西来,才对得起这份能把流民也当“人才”看的,邪性又温暖的“仁义”。
走到他那宝贝窑口前,天光已经大亮。
几个被分配给他打下手的年轻后生早已到了,正按他昨天的吩咐,吭哧吭哧地把滤好的细腻泥浆往石膏模子里倒。
看见赵守仁,都恭恭敬敬地喊“赵师傅”。这声“师傅”,叫得赵守仁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泥浆稠了点儿!”赵守仁走过去,伸手在缸里一捞,指头捻了捻,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声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满意,“再加半瓢清水,搅匀!石膏模子边上溢出的泥要刮干净,利索点!等这坯子干到七分,就得修坯,手要稳,眼要准!”他一边检查,一边指点,唾沫星子都带着窑火的燥热劲儿。
他绕着初具规模的窑体走了一圈,粗糙的手掌抚过那还带着潮气的砖壁,像是在抚摸一件即将诞生的珍宝。
窑口上方预留的烟道口,仿佛已经能想象出点火后那袅袅升腾的白烟。
那烟,在赵守仁浑浊却明亮的眼里,不是烟,是他老赵家手艺在这乱世里重新立起来的旗!是他这条捡回来的命,对那份“邪性仁义”最好的报答。
“都打起精神!”赵守仁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水汽和隐约松脂香的空气,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备料!备得足足的!”
整个工业区就像一架刚上足了油的巨大机器,在清晨的薄雾里,伴随着各种声响,轰隆隆地、充满希望地运转起来。
赵守仁深吸一口气,这混杂着泥腥、木香、铁锈和烟火气的空气,吸进肺里是滚烫的。
他弯腰捡起一块垫脚的青砖,用力在窑门预留的封泥口边缘敲了敲,发出沉闷笃实的回响。
“好窑!”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在给这沉默的伙伴鼓劲,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头一窑火,不光要烧出水利工程需要的陶管,更要烧掉他过往的晦气,烧出个堂堂正正、能把手艺传下去的新世道!
他搓了搓沾满泥灰的手,眼神锐利地扫过备好的釉料桶和成堆的泥坯,那架势,活像个即将拔营出征的老将军,检阅着他沉默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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