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杂粮糊糊,蒸汽混着粮食的香气腾腾地往上冒。
赵家嫂子挽着袖子,手里的大铁勺搅得锅底哐哐作响,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她嘴里忍不住地嘟囔:“我的老天爷哟,这哪是三十张嘴,这是三十个无底洞啊!”
她心疼地瞥了一眼旁边空了大半的粮袋。
这糊糊看着稀,可架不住人多顿顿吃!
东家说了,公仓的粮先紧着借,可赵家嫂子心里那本账拨得噼啪响,每一勺下去都像剜她的肉。
这些新来的流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一看就是饿狠了的,那眼神盯着锅,绿油油的,让她想起饿极了的野狗。
“唉,造孽哟……”赵家嫂子叹了口气,刚想再加瓢水进去省点粮,眼角余光就瞥见鸡舍的老张头佝偻着背,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她这临时搭起的伙棚走来。
“张老哥,这节骨眼上,您老不在鸡舍盯着那些宝贝疙瘩,跑这儿来干啥?”赵家嫂子扯着嗓子问,手里的勺子没停。
老张头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把篮子放在干净的条凳上,掀开蓝布一角。
赵家嫂子探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篮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是三十来个还带着温热的鸡蛋!
白生生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扎眼。
“哎呦我的娘!”赵家嫂子惊呼一声,赶紧把铁勺往锅里一插,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老张头,你……你把这金贵东西拿来干啥?这……这……”她指着鸡蛋,又指指锅里翻滚的糊糊,话都说不利索了。灾年粮食都金贵,鸡蛋?那是给月子婆娘和东家小少爷(林砚)补身子的稀罕物!
老张头嘿嘿一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得意:“嫂子,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砚哥儿!特意交代的!”
“砚哥儿?”赵家嫂子一愣。
那孩子才多大?六岁?六岁?平时神神叨叨的,指哪儿哪儿出水,村里都当他小神仙供着,可这管起流民的饭食来了?
“是啊!”老张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砚哥儿早上溜达到鸡舍,小大人似的跟我说:‘张爷爷,新来的那些人,身子都亏空了,光喝糊糊可养不回来力气。您每天捡了蛋,挑三十个……哦不,按人头,有几个算几个!给伙棚的赵婶子送去,让她煮了。记住啊,老的小的,还有看着病歪歪的,一人一天一个!’”
赵家嫂子听得目瞪口呆。
砚哥儿连这都想到了?
还点明了要给老弱病残?
她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个抱着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喝碗糊糊都咳嗽半天。
“东家知道不?”赵家嫂子下意识地问。
“知道!怎么不知道!”老张头点头如捣蒜,“东家派人来传话了,说的跟砚哥儿一模一样!还特意加了一句,让咱们别心疼这点蛋,人养好了身子骨,才有力气去窑上厂里挣命,那才是长远!让您看着办。”
赵家嫂子看着那篮子鸡蛋,又看看锅里翻滚的糊糊,再看看远处窝棚区那些佝偻着排队等饭的身影,心里那点因为粮食消耗带来的心疼劲儿,忽然就被一股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了。
东家仁义,她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收留赵守仁那样的老师傅,还起这么大摊子。
可这仁义落到如此细致的地方,连流民里哪个老、哪个弱、哪个病秧秧需要额外补个鸡蛋都想到了,甚至让才丁点大的砚哥儿出面交代,这份心思……
她叹了口气,这次不是心疼粮食,而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东家这哪里是招流民干活?
这分明是在下血本养人啊!跟养自家地里那刚移栽的、蔫巴巴的苗似的,得先小心翼翼地护着,浇足了水,施足了肥,等它缓过劲儿来,扎下根去,才能指望它开花结果,长出好庄稼!
“行!东家和砚哥儿都发话了,我这老婆子还有啥说的!”赵家嫂子一拍大腿,脸上那点不情愿彻底散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几个鸡蛋,对着光亮看了看,挑出个头最大、看着最新鲜的几个。
“老张头,您回吧,这活儿交给我了!”
她麻利地搬来个小泥炉,架上小铁锅,舀了半瓢干净的水进去。
水烧开后,她拿起鸡蛋,轻轻在锅沿上一磕,手腕灵巧地一转,蛋壳裂开,滑溜溜、颤巍巍的蛋清裹着金灿灿的蛋黄,噗通一声落入滚水中。
很快,十几个白生生的荷包蛋就在小锅里翻滚起来,散发出的蛋白香气,和旁边大锅里杂粮糊糊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希望的食物交响曲。
开饭的哨子响了。
流民们端着碗排队过来。
赵家嫂子舀着糊糊,眼睛却瞟着旁边小锅里的荷包蛋。
当那个抱着孩子的病弱妇人端着豁了口的碗,怯生生地站到她面前时,赵家嫂子没等她开口,就用漏勺麻利地捞起一个圆润、蛋白凝固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啪嗒”一声盖在了妇人碗里的糊糊上。
“喏,给你的,还有娃的份。”赵家嫂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趁热吃!砚哥儿交代的,专门给你们这些身子弱的补补!吃了好得快!”
妇人看着碗里那颗奢侈的、油亮亮的荷包蛋,又看看赵家嫂子那张因灶火熏烤而泛红、此刻却显得格外温和的脸,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对着赵家嫂子,更对着伙棚后面林家村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家嫂子别过脸,继续给下一个流民打糊糊,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她看着那些领到糊糊、偶尔也有人碗里多了个鸡蛋的人,埋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那点对粮食的计较,彻底化作了另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这林家村,邪性是真邪性,可这份邪性里透着的、落到实处的“养人”心思,让她这个只管烧火做饭的妇人,都觉得手里的铁勺,似乎也沾上了点不一样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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