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玉兰香钻进雕花窗，郑楚玉是被一阵刺痛惊醒的。
额角像被重锤砸过，她蜷在妆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檀木扶手，指节泛白。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鎏金点翠的妆匣歪在案上，珠钗滚落了一地，最上面那支点翠凤凰步摇断了尾羽，碎钻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姑娘！姑娘醒了！”
带着哭腔的尖叫撞进耳膜。春桃跪在地上，发簪歪到耳后，双手攥着她的裙角，眼泪把月白裙裾洇出两团湿痕：“您方才撞妆匣那下可狠了……老夫人派了王嬷嬷来请，说魏将军带着新妇回门，您偏要寻死……”
郑楚玉被她晃得头晕，抬手按住太阳穴，却在触及腕间时顿住——冰凉的金镯硌着皮肤，刻着缠枝莲纹的镯身泛着冷光，这不是她的东西。
她抬头，正对上妆镜里的自己。
镜中少女眉峰如刃，眼尾微挑，本是极艳丽的容貌，却因紧抿的唇线添了几分锋利。鬓边的珍珠簪歪向一侧，露出耳后未褪的红痕——像是方才撞妆匣时磕的。
“这不是我。”她喃喃出声，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
春桃哭得更凶了：“姑娘莫要吓奴婢……您从前最在意容貌，说要漂漂亮亮见魏将军的……”
“魏将军？”郑楚玉重复这三个字，忽然有滚烫的记忆涌进脑海——
深宅里的红烛，魏劭穿着玄色婚服，牵着穿青布裙的小乔跨火盆；她躲在廊下，指甲掐进掌心，听着仆役私语“魏将军到底选了乔女”；她冲回妆阁，抓起妆匣砸向铜镜，喊着“我偏不让他好过”。
“原主……”郑楚玉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明白这具身体里为何藏着陌生的怨毒。
春桃还在哭：“魏将军和新妇在正厅呢，老夫人说您若再闹，就要禁足……”
郑楚玉没听进去。她伸手摸向妆匣，指尖触到最底层那个雕着云纹的暗格——原主藏东西的地方。暗格“咔嗒”一声开了，半块沉水香躺在丝绒布里，油润的香体泛着琥珀色，是南海进贡的顶级料子。
她捏起香块，沉水香的清苦混着玉兰香窜进鼻腔。原主的记忆更清晰了：从前的郑楚玉总把这香藏着，想着等魏劭来瞧她时，焚一炉讨他欢心；可魏劭连她的妆阁都没踏足过，只送了对玉镯给小乔，说“村姑戴这个衬”。
“傻。”郑楚玉低笑一声，指节攥得发白。镜中少女的眉眼随着她的动作柔和了些，像是原主的怨气正被抽离。
春桃愣住：“姑娘？”
“春桃，”她转身，替丫鬟理了理乱发，“去打盆水来，我要梳洗。”
春桃张了张嘴，没敢问“您不闹了？”，只忙不迭应下，提着铜盆跑了出去。
妆阁里只剩她一人。郑楚玉望着镜中仍有些陌生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眉峰：“从前的你，困在情里，撞得头破血流。”她把沉水香按在胸口，能摸到心跳透过香块传来的温度，“这一世，我替你活——不为魏劭折腰，不为爱恨困足，活成自己的光。”
窗外的玉兰落了瓣，飘进妆台，恰好落在那支断了尾羽的步摇旁。郑楚玉拾起步摇，对着镜子重新别在鬓边——这一次，不是为了等谁来瞧。
“春桃，”她喊了一嗓子，声音里有了笑意，“水烧热点，我要漂漂亮亮见人。”
——不是为了魏劭，是为了，新的人生。
春桃端着铜盆回来时，水还冒着热气。
郑楚玉接过帕子，浸了温水，先擦去额角的血痕。镜子里的红印子淡了些，像片被揉皱的桃花瓣。她望着镜中自己，忽然笑了：“春桃，把那盒螺子黛拿来。”
春桃愣了愣——原主从前最厌黛色，说“魏郎喜欢柔柔弱弱的浅色”，可此刻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她忙不迭翻出妆匣最底层的螺子黛。
郑楚玉捏着细笔，对着镜子描眉。原主的眉峰本就凌厉，她只顺着眉形轻轻勾了勾，倒添了几分利落。春桃在旁看得入神：“姑娘这眉……比从前精神多了。”
“从前总想着‘柔’，倒把自己揉皱了。”郑楚玉放下笔，又挑了支珍珠簪，将乱发重新绾成螺髻。原主的发间总爱插满珠翠，她却只留了那支断尾的步摇——断了的凤凰，总比没飞过的雀儿强。
“香粉。”她伸手，春桃忙递上昭香阁还未开售的“晨露”香粉。
粉扑沾了香粉，扫过脸颊时，薄荷混着龙脑的清冽漫开。郑楚玉对着镜子笑：“这味儿，醒神。”她又取了原主私藏的沉水香，在香炉里点了一瓣——不是为了等谁来闻，是为了让这妆阁里，有她自己的味道。
待一切收拾妥当，春桃扶她起身时，忽然红了眼：“姑娘，您方才的样子……像换了个人。”
郑楚玉低头理了理鹅黄衫子的袖口，衫角绣着两朵半开的玉兰——原主从前嫌玉兰太素，她却觉得正好。“春桃，”她转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丫鬟发间的银簪，“以后啊，咱们不做困在宅子里的雀儿了。”
妆阁的窗没关，风卷着玉兰瓣飘进来，落在她脚边。郑楚玉弯腰拾起那片花瓣，夹进妆匣的丝绒布里——和半块沉水香放在一起。
“走吧，”她提起裙角，往正厅方向去，“该会会新嫂嫂了。”
春桃跟在后面，望着她挺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镜中那双眼——从前是带刺的玫瑰，现在是落了晨露的竹枝，清清爽爽，却自有风骨。
正厅的方向传来人声，魏劭的笑声混着小乔的软语，飘进妆阁。郑楚玉脚步未顿，唇角却勾了勾——这一回，她不是去争，不是去怨，是去，重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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