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郑楚玉 以柔化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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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郑楚玉 以柔化戟

 

七月廿五,顾府的朱漆门还未全开,郑楚玉己闻到院角的茉莉香。

她捧着描金漆匣站在门廊下,匣里装着“月白”香粉——前日在后坊捣了七遍的茉莉、筛了五遍的珍珠粉、熬了半宿的白芨胶,此刻正安静躺在青瓷瓶里,像一捧落在玉盘上的月光。

“阿玉姐姐!”

清脆的唤声从葡萄架后传来。顾清月穿着月白衫子跑过来,鬓角的珠花歪向一侧,手里还攥着半朵蔫了的茉莉。她见了郑楚玉,脚步忽然顿住,慌忙用袖子掩住左脸。

郑楚玉装作没看见,笑着递上漆匣:“清月妹妹,我前日得了些好料子,调了款新香,想请你试试。”

顾清月的手指在衫子上绞出个小褶:“我、我脸上沾了灰……”

“那正好用新香。”郑楚玉牵起她的手往绣楼走,“你绣楼里的妆台最亮堂,咱们去试。”

顾府的绣楼是三进院最西头的小阁楼,窗棂雕着缠枝莲,案上摆着顾清月的绣绷——半朵并蒂莲绣了一半,针脚歪歪扭扭。郑楚玉扫了眼妆台,脂粉盒堆得像小山,最上面那盒螺子黛开着盖,粉扑上沾着块没抹匀的红。

“妹妹总用这粉?”她拈起粉扑,“这粉里掺了铅,抹多了伤皮肤。”

顾清月的耳尖红了:“我脸上有疤……”

“我知道。”郑楚玉打开漆匣,青瓷瓶里的“月白”香粉泛着珍珠光,“这香粉用茉莉、珍珠粉和白芨胶调的,能淡疤,还养皮肤。你每日晨起用温水调开,敷在疤上,等半柱香再洗掉——我陪你试。”

顾清月盯着香粉,喉结动了动:“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郑楚玉舀了勺香粉放进青瓷盏,加了点温水搅匀,“你看,像不像荷花上的晨露?”

顾清月凑过去闻,茉莉的甜润混着珍珠粉的清苦,像夏夜里吹过荷塘的风。她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脸——那里有片淡红的痘疤,像被揉皱的桃花瓣。

“我去年出痘,”她低声道,“哥哥说我哭起来像只花脸猫,可我照镜子时……”

郑楚玉握住她的手,把调好的香粉敷在疤上:“你哥哥是嘴笨。”她指了指妆台的铜镜,“你看,你眼睛像顾夫人,鼻子像顾老爷,这张脸,是顾府最金贵的。”

顾清月望着镜中自己,香粉敷过的地方凉丝丝的。她忽然笑了:“阿玉姐姐,你比我娘还会哄人。”

“我哄的是真话。”郑楚玉替她理了理鬓发,“等疤淡了,你及笄那日要穿红裙——我让绣坊做了对石榴花簪子,配红裙最好看。”

顾清月的眼睛亮了:“真的?”

“骗你是小狗。”郑楚玉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现在闭眼,等半柱香。”

两人坐在绣楼的脚踏上,听着蝉鸣数香燃。顾清月忽然说:“阿玉姐姐,我哥哥那日撕婚书,躲在马厩里哭了一夜。”

郑楚玉一怔——原主的记忆里,只有自己摔妆匣的声响,却没听过顾明远的哭声。

“他总说你嫌他木讷,”顾清月望着窗外的葡萄藤,“可我知道,他偷偷去西市买你爱的糖蒸酥酪,藏在马厩的草堆里,等凉了又怕你嫌,最后全喂了马。”

郑楚玉的喉咙发紧。原主从前只当顾明远是“木讷的求亲者”,却不知他藏着这样笨拙的心意。

“清月,”她轻声道,“我从前不懂事,往后咱们做香粉的朋友,好不好?”

顾清月重重点头,发间的珠花晃出细碎的光:“好!我还要学调香,给哥哥调款‘枣花’香——他总说马厩里的枣花香最踏实。”

半柱香后,顾清月洗掉香粉。郑楚玉捧着铜镜让她看:“你瞧,疤是不是浅了些?”

镜中,淡红的痘疤像被水洗过的胭脂,真的浅了一层。顾清月捂住嘴,眼泪“啪嗒”掉在衫子上:“阿玉姐姐,你是神仙吧?”

郑楚玉抽出手帕替她擦泪:“不是神仙,是知道你最需要什么的朋友。”

这时,廊下传来脚步声。顾夫人掀帘进来,金护甲碰着门框响:“清月,及笄的头面送来了……”她突然顿住,盯着女儿的脸,“这是……”

“娘!”顾清月扑进母亲怀里,“阿玉姐姐的香粉,能淡疤!”

顾夫人摸着女儿的脸,指腹扫过那片浅了的痘疤,眼眶慢慢红了:“阿玉这丫头,比我家那混小子会做人。”她转头对郑楚玉笑,“快坐,我让厨房炖了藕粉圆子,你最爱的。”

郑楚玉跟着她们下楼时,正撞见顾明远站在廊下。他穿着玄色短衫,手里攥着马鞭,见了郑楚玉,耳尖瞬间红到脖颈:“阿、阿玉……”

“顾大郎。”郑楚玉点头致意,“前日在西市,见您铺子里的湖绸不错——昭香阁的香粉包,往后用顾家的料子,可好?”

顾明远张了张嘴,马鞭在手里转了个圈:“好!我让账房按成本价结……”

“哥哥!”顾清月从后面拽他袖子,“阿玉姐姐的香粉能淡疤,你也试试?”

“我一糙汉子,用什么香粉!”顾明远耳尖更红了,“我、我去马厩看看新到的绸缎……”他转身跑了,马蹄声在院外响得格外急。

顾夫人笑着摇头:“这混小子,从小到大见了姑娘就结巴。”她拉着郑楚玉的手坐下,“阿玉,你说实话——是不是顾明远那混小子截了你的沉水香?”

郑楚玉垂眸搅着藕粉:“是我从前不懂事,惹他置气了。”

“置气?”顾夫人冷笑,“他前日还说‘昭香阁的沉水香,一粒都别想进洛阳’,可方才我让他去码头,他跑得比马还快!”她拍了拍郑楚玉手背,“你放心,顾府的船,往后给昭香阁留半舱——沉水香、龙脑、白檀,要多少有多少。”

郑楚玉望着顾夫人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原主撕婚书那日,顾夫人站在门廊下,手里攥着未送出的聘礼匣子,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夫人,”她轻声道,“我这儿有份《香疗手记》,是西市绣娘写的,说茉莉香能舒肝,您夜里若睡不踏实,焚半囊试试。”

顾夫人接过手记,翻到写着“茉莉·舒肝”的那页,忽然握住郑楚玉的手:“阿玉,你让清月笑了,这比什么都金贵。”

三日后,洛阳城的晨雾还未散,昭香阁的门就被撞开了。

春桃举着扫帚冲出来,正见顾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停在街心,车把式甩着马鞭喊:“昭香阁的沉水香到喽!顾夫人说了,要多少送多少!”

郑楚玉从后坊跑出来,正见顾明远站在第一辆马车前,手里攥着马鞭,耳尖还是红的:“阿玉,这是南海新到的‘莺歌料’,油线比从前的还密……”

“顾大郎,”郑楚玉笑着递上一囊“枣花”香,“这是清月调的,说马厩里的枣花香最踏实。”

顾明远接过香囊,低头闻了闻,忽然笑出声:“这味儿……像我小时候在枣树下打枣,娘煮的枣花粥。”

春桃拽了拽郑楚玉的袖子:“姑娘,刘叔说沉水香够咱们用半年!”

郑楚玉望着满街的马车,看顾明远把“枣花”香别在腰间,看顾清月从最后一辆车探出头,冲她拼命挥手,忽然觉得这七月的风,比沉水香更清,比茉莉更甜。

“春桃,”她转身对后坊喊,“把十二节气香的样品摆出来!顾大郎的沉水香到了,咱们的香,要更香!”

后坊传来小乔的应和声,接着是石臼捣香的脆响——那是惊蛰的艾草、谷雨的茶末、霜降的蜜香,混着新到的沉水香,在石臼里翻涌成浪。

顾清月跑过来,手里举着个绣绷:“阿玉姐姐,我绣了‘昭香’二字,给香粉包做新花样!”

郑楚玉摸着绣绷上的金线,看顾明远指挥伙计卸香,看顾夫人的马车停在街尾,朝她微微颔首,忽然明白——这世间的恩怨,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她的香,除了醒神助眠,还能,化干戈为玉帛,把恨调淡,把爱调浓。

“清月,”她牵起顾清月的手,“明日咱们去西市,给你挑及笄的红裙——要最艳的石榴红,配你淡了的疤,最好看。”

顾清月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漫过昭香阁的门槛,漫过沉水香的马车,漫过洛阳城的每一条巷弄。

这一日,昭香阁的沉水香堆成了山;这一日,郑楚玉终于懂得——真正的“以香化戟”,从来不是用香粉征服谁,而是用真心,把每段生硬的关系,调成最柔软的模样。

而那罐“月白”香粉,后来成了顾府及笄姑娘的必备礼。顾清月及笄那日,穿着石榴红裙,鬓边别着郑楚玉送的石榴花簪子,左脸的痘疤己淡成一片云。她站在顾府的葡萄架下,对所有来贺的姑娘说:“最好的香,不是多金贵,是能让人,笑着活。”

顾府绣楼窗棂外的茉莉开得正好,风一吹,落瓣就扑进雕花窗,落在郑楚玉摊开的调香工具上——石臼、筛子、青瓷盏,还有半盏刚磨好的珍珠粉,泛着月光似的银白。

顾清月攥着捣杵站在案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盯着石臼里的茉莉干花,声音带着点紧张:“阿玉姐姐,真的要捣七遍?”

“七遍。”郑楚玉笑着扶住她的手,“第一遍捣开花瓣,第二遍出香,第三遍……”她的指尖轻轻搭在顾清月手背,带着她慢慢转圈,“你听,捣到第五遍时,茉莉的苦香会混着青草气,像刚下过雨的院子;第六遍,苦香淡了,甜润浮上来;第七遍……”

石臼里的花末突然发出“沙沙”声,顾清月的眼睛亮了:“是甜的!像我小时候偷喝的枣花蜜!”

“对了!”郑楚玉松开手,“第七遍要轻,留些花瓣碎,香粉抹在脸上才不会刺。”

顾清月的捣杵慢下来,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脸上,左颊的痘疤在香粉的映衬下,淡得像片被风吹散的云。这是她连续第三日跟着郑楚玉学调香——前日学筛粉,昨日学配白芨胶,今日终于摸到了捣香的关键。

“姐姐,”她忽然停手,“我能加颗玫瑰露吗?”

“为何?”

“昨日我抹香粉时,哥哥说‘这味儿像你小时候在枣树下笑’,”顾清月的耳尖红了,“可我觉得,若加滴玫瑰露,会像他送我的那支枣花簪——甜里带点涩,更像他。”

郑楚玉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好,加一滴。”

顾清月从袖中摸出个琉璃瓶,瓶里装着半瓶玫瑰露——是前日郑楚玉送她的。她捏着瓶嘴,一滴透亮的液体落进石臼,花末瞬间裹上层蜜色的光。

“现在再捣。”郑楚玉说。

顾清月的捣杵转得更轻了。茉莉的甜、珍珠粉的清、玫瑰露的蜜,在石臼里慢慢融成一团,像把洛阳的夏夜里所有温柔的风,都揉进了这方寸之间。

“姐姐,”她忽然轻声道,“我从前总觉得,调香是姑娘家的小玩意儿,可你教我时……”她望着郑楚玉鬓边的珍珠簪,“像在揉一团云,把皱了的地方慢慢抹平。”

郑楚玉的手顿了顿。原主从前也觉得调香是“讨好男人的手段”,可此刻她望着顾清月发亮的眼睛,忽然明白:调香从来不是小玩意儿——它是把岁月里的褶皱、人心的疙瘩,都揉进香粉里,再轻轻摊平。

“清月,”她取过筛子,“现在筛五遍。”

顾清月接过骰子,手腕轻轻抖动。第一遍筛出碎梗,第二遍筛出沙粒,第三遍时,粉子细得能从指缝漏下;第西遍,她忽然“哎呀”一声——香粉撒了些在案上。

“没事。”郑楚玉用帕子把粉子拢回石臼,“我第一次筛粉时,把整盏龙脑都撒了,春桃蹲在地上捡了半宿。”

顾清月笑了:“姐姐也会犯错?”

“当然。”郑楚玉帮她理了理被筛子勾乱的鬓发,“调香的本事,都是从犯错里学来的——就像你脸上的疤,从前觉得是丑,现在不也成了调‘月白’香的由头?”

顾清月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镜中,那片淡红的疤像片要化的云,而她腕间的银镯——是郑楚玉前日送的“昭香”款,刻着缠枝莲,“姐姐说,这镯子要越戴越亮,像咱们的交情。”

“清月!”

廊下传来顾明远的喊。他抱着卷湖绸站在门口,马鞭还挂在腰间,耳尖红得像要滴血:“阿玉让我送的湖绸,我挑了最软的……”他瞥见案上的调香工具,声音突然低了,“你们……在调香?”

顾清月举着筛子蹦过去:“哥哥,我在学调‘枣花’香!阿玉姐姐说,要加你最爱的枣花蜜!”

顾明远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郑楚玉时又迅速错开:“那、那我去马厩拿枣花蜜——新收的,还带着枣树皮的味儿。”

他转身跑了,马蹄声在院外响得格外急。郑楚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顾清月前日说的话:“哥哥躲在马厩哭了一夜”“他把糖蒸酥酪藏在草堆里”。原来,那些被原主视作“木讷”的笨拙,都是最赤诚的心意。

“姐姐,”顾清月拽了拽她的袖子,“哥哥其实……”

“我知道。”郑楚玉笑着摸出块桂花糖塞给她,“等‘枣花’香调好了,咱们送他一囊——就说,是妹妹调的,比草堆里的糖蒸酥酪甜。”

顾清月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她重新站到案前,筛子抖得更稳了,香粉从筛网漏下,像落了场细雪。

三日后,顾清月的痘疤己淡得几乎看不见。她穿着石榴红的及笄裙,站在顾府的葡萄架下,鬓边别着郑楚玉送的石榴花簪子,腕间的“昭香”银镯闪着光。

“阿玉姐姐!”她举着个青瓷瓶跑过来,“这是我调的‘枣花’香!哥哥说,比马厩里的枣花香还踏实!”

郑楚玉接过瓶子,拔开塞子——枣花的甜混着茉莉的清,像把整个秋天的枣树林,都揉进了这小小的瓶里。

“清月调的?”顾明远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马鞭,“我闻着……像娘煮的枣花粥。”

顾清月把香瓶塞进他手里:“哥哥,你夜里守马厩冷,抹点在脖子上,暖。”

顾明远的耳尖更红了,他低头闻着香瓶,忽然笑出声:“成,我夜里守马厩,就揣着这香——比穿两件棉袄还暖。”

顾夫人从后堂出来,金护甲碰着廊柱响:“明远,昭香阁的沉水香马车到码头了,你去接!”

“哎!”顾明远应了声,转身跑向马厩,却又回头喊,“阿玉,我挑了最好的‘莺歌料’,油线比从前的还密!”

郑楚玉望着他的背影,又看顾清月举着“枣花”香瓶蹦跳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七月的风,比沉水香更清,比茉莉更甜。

“姐姐,”顾清月拽着她的手,“下月我能去昭香阁学调香吗?我想调‘七夕’香,用玫瑰配星砂,像你说的,像大食的夜空!”

“当然。”郑楚玉摸了摸她的发顶,“昭香阁的后坊,永远给清月留个石臼。”

这时,春桃从门外跑进来,鬓角的珠花乱颤:“姑娘!顾大郎的马车到了!车把式说,顾夫人交代了,昭香阁要多少沉水香,咱们送多少!”

郑楚玉望着顾府门外排成长龙的马车,看顾明远站在第一辆车头,冲她用力挥手,看顾清月举着“枣花”香瓶追着蝴蝶跑远,忽然明白——这世间最珍贵的香,从来不是沉水香、龙涎香,而是人心揉出来的温暖。

而顾清月,这个曾因痘疤垂泪的姑娘,此刻正举着自己调的香瓶,在葡萄架下笑得像朵初开的石榴花。她的成长,像面镜子,照见了郑楚玉的蜕变——原来,当你不再困于爱恨,而是用真心去温暖别人时,你自己,也会被温暖得更明亮。

“清月,”郑楚玉牵起她的手,“咱们回昭香阁吧——你的石臼,该捣新的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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