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咸的海风裹挟着煤烟味扑面而来,李鸿章扶着舷梯踏上定远舰甲板时,靴底已沾满黑褐色的铁锈。威海卫的秋阳在云层后泛着惨白的光,将舰桥上黄龙旗的影子投在他石青补服上。
"参见中堂大人!"总兵刘步蟾带着二十门礼炮的余音躬身作揖,顶戴下的鬓角渗出细汗。队列里的水兵们靴跟磕碰声参差不齐,有人靴帮上还沾着昨夜赌钱的泥渍。李鸿章瞥见主炮塔接缝处滋生的铜绿,像块溃烂的疮疤。
邓世昌站在队列最末。他深蓝呢制军服的肘部磨得发亮,佩刀穗子却是崭新的杏黄——这是去年太后万寿节特赐四品以上武官的恩典。李鸿章记得奏折里说,这位广东水师学堂出身的管带,每月饷银半数都买了洋文操典。
"济远舰前日演炮,为何右舷副炮未装填?"李鸿章突然驻足,象牙柄望远镜重重磕在舷窗上。远处泊位上,几个德国教官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白手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邓世昌的喉结动了动:"回中堂大人,火药库钥匙...钥匙在管库把总处。"
"把总何在?"
"昨日告假上岸..."刘步蟾的声音低下去。海风掠过桅杆,扯得信号旗猎猎作响。邓世昌垂在身侧的右手攥成拳头,掌纹里还嵌着操舵时沾的松脂。
入夜,提督衙门议事厅的汽灯将人影拉得老长。李鸿章着案头那份《泰晤士报》,油墨未干的"远东病夫"标题在玻璃罩下泛着冷光。邓世昌立在阶下,腰刀穗子随海风轻晃,像团跳动的火苗。他回想起这几日中堂大人同他所说的,北洋舰队堕怠日久、士气低落,长期如此下去,还怎么面对强敌?
"你可知水师学堂毕业生,现下还剩几人?"李鸿章忽然开口。檀香在铜炉里爆出火星,他看见年轻人肩头微微一震。
"禀中堂,同窗四十八人,现存三十有二。去年大沽口触雷的经远舰大副..."
"都是好苗子啊。"李鸿章截断话头,枯瘦的手指划过舆图上犬牙交错的群岛,"但朽木做不得栋梁。"他目光扫过窗外醉醺醺的巡逻兵,某个水手裤袋里露出半截骰子筒。
邓世昌的佩刀突然铿然作响。李鸿章这才发现,年轻人始终保持着跨立姿势,就像他麾下那艘致远舰的桅杆,在惊涛骇浪里绷得笔直。
二更梆子响时,邓世昌独自登上致远舰。月光如银,照见甲板缝里新补的桐油灰。他从怀中掏出半块硬如石块的馒头,就着咸腥的海风啃了一口——这是今晨从伙夫筐底捡的。值夜水兵在艉楼打盹,鼾声混着浪涛起落。
突然,主炮塔阴影里传来瓷器碎裂声。邓世昌握紧刀柄疾步上前,却见大副正搂着个粉头吃酒,青花酒壶碎在炮座上,酒液顺着152毫米克虏伯炮管往下淌。
"军门...何必苦着个脸,倒不如快活快活。"大副的辫子缠在女人猩红肚兜上。邓世昌的刀光比月光更冷,斩断的丝绦随风飘向黑沉沉的海面。当夜,十八名军官被革去顶戴,但邓世昌知道,有些东西比顶戴更难革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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