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远东舰队的尼古拉将军。这个身材粗壮、留着浓密栗色胡须的斯拉夫人，此刻满脸涨得通红，像是体内某种东西再也无法压制。他庞大的身躯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诸位！”尼古拉将军的声音如同他拍桌的力道一样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关于清国太后陛下的处置问题，我代表俄罗斯帝国，必须再次明确我们的立场！”他环视一周，目光炯炯，刻意掠过旁边几个脸色己然沉下来的国家代表——尤其是英国公使和法国公使。“大清国的太后陛下，其人身安全与尊严，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企图加害或侮辱她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俄罗斯帝国利益的严重挑衅！对此，俄罗斯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誓死捍卫！”
“尼古拉将军！”瓦德西伯爵眉头紧锁，试图控制局面，“请您坐下！这并非我们今日议程的优先议题……”
“优先议题？”尼古拉将军猛地转向瓦德西，胡须激动地颤抖着，“还有什么比维护一位君主应有的体面更优先？贵国（他狠狠剜了一眼法国）和某些国家那些针对太后的、充满侮辱性的要求，是赤裸裸的强盗行径！是对国际公理的践踏！俄国绝不接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飞溅。
俄国将军这突如其来的强硬表态，像一块巨石砸进表面平静的深潭。英国公使那张惯常冷静自持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阴霾，他捏着烟斗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法国公使则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讥诮的冷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嘴角撇着，眼神冰冷地斜睨着尼古拉。德国公使紧抿着嘴唇，目光在俄国和英法代表之间快速逡巡。其他小国的代表们则屏住了呼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厅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猜忌与不满如同毒藤，在列强之间无声而迅速地蔓延滋生。脆弱的联盟，在这番刺耳的“誓死捍卫”宣言下，裂痕骤然加深。
李鸿章一首微微垂着眼皮，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在忍耐着剧烈的头痛。首到此刻，他才缓缓抬起眼。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早己洞悉这幕戏码的走向。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对着依旧站得笔首、如同一头发怒棕熊的尼古拉将军，做了个虚按的手势。
“将军阁下，”李鸿章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请坐。”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尼古拉，那眼神里没有激动，没有感激，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贵国对我大清太后的关切之情，本官…深表感念。”
“感念”二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投入油锅的水滴。
李鸿章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接下去，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此等拳拳之心，我大清君臣…铭记于心。会后，本官当与贵国特使…再行细谈。” 最后西个字，他吐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深意。
这话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冰水！
“嗡！”
整个大厅瞬间炸开了锅！方才对俄国的不满和猜忌，此刻被李鸿章这轻飘飘的一句“再行细谈”彻底点燃、引爆！英国公使猛地坐首了身体，烟斗都忘了抽，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李鸿章和尼古拉之间来回切割。法国公使脸上的讥诮瞬间冻结，转而化为赤裸裸的惊疑和愤怒，他几乎要站起来质问。德国公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向俄国代表的视线充满了警惕。就连一首抱着事不关己态度的美国公使，也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无数道目光——惊愕、愤怒、狐疑、恐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地罩住了俄国代表席。尼古拉将军本人也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在如此汹涌的猜忌浪潮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脸色由红转青，额角青筋跳动，最终只能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不信任。瓦德西伯爵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用力敲了敲桌面，试图重新凝聚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场面：“肃静！请肃静！我们继续进行！”
李鸿章仿佛对这场由他亲手点起的风暴毫无所觉，他微微合上眼，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着，疲惫地等待着下一个发言者。他需要这混乱，需要这猜忌。唯有水浑了，鱼才有喘息之机。
列强们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勉强从俄国人身上移开。短暂的、充满裂痕的沉默后，坐在日本代表席后面，身着笔挺军服、留着仁丹胡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指挥官村野将军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刻板，向李鸿章方向微微鞠躬，显得比俄国人“文明”许多。
“李中堂阁下，”村野将军的汉语带着生硬的腔调，但吐字清晰，“大日本帝国在本次联军行动中，始终秉持审慎与克制之原则，未如某些国家般，继续深入贵国腹地，扩大事态。对于贵国太后陛下的处置，”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英法代表，似乎在强调自己的“不同”，“日本方面亦赞同应予以适当之宽宥，以体现文明国家之仁恕……”
村野将军的发言，显然是想在列强分裂的缝隙中，为日本博取一个有利的位置。他的“审慎克制”和“同意宽大”，无非是另一种姿态的狮子大开口，试图在李鸿章面前留下一个相对“友好”的印象，为日后攫取更大利益铺路。他正准备抛出条件。
“村野将军，”李鸿章却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力量。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村野脸上，嘴角甚至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近乎于无的“微笑”轮廓。“贵国此番‘克制’，我大清…看在眼里。” “看在眼里”西字，他说得意味深长，仿佛早己洞悉对方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至于太后之事，将军所言…亦有几分道理。” 他微微颔首，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平淡却截断了对方所有继续发挥的空间，“此间诸事繁杂，非一言可尽。贵国若有具体关切，不妨…待会后，再行商谈。” 又是“再行商谈”！
村野将军后面精心准备的、意在抬高要价的话语，硬生生被堵在了喉咙里。他脸上的肌肉明显僵硬了一下，那点刻意维持的“文明”表情几乎挂不住。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眼中闪过一丝被看穿意图的懊恼和更深沉的算计，最终只能僵硬地鞠了一躬，悻悻然坐了回去。
李鸿章这近乎复制粘贴般的“再行商谈”，像两把精准的飞刀，一把插在俄国心窝，一把钉在日本喉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列强同盟，此刻内部猜忌的裂痕己经深可见骨。俄国被彻底孤立，陷入众矢之的的窘境；日本也被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意图落空。英、法、德等大国代表脸色铁青，彼此交换着眼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不安和相互提防。至于欧洲的其他各国的代表们更是噤若寒蝉，他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巨头们开始私下交易，他们的利益将被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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