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德西元帅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作为名义上的协调人，必须尽快打破这种失控的局面，重新把议程拉回“集体瓜分”的轨道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沉稳有力。他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外交官式的、略显刻板的笑容，目光转向坐在靠后位置、代表意大利和奥匈帝国的两位将军。
“尊敬的李中堂阁下，庆亲王殿下，”瓦德西微微欠身，试图用介绍小国代表这种程序性事务来冲淡紧张气氛，找回一点主导权，“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我们尊贵的盟友代表。这位是意大利王国的……”
“瓦德西元帅阁下。”
李鸿章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瞬间剪断了瓦德西的话头。老人似乎连抬一下眼皮都觉费力，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瓦德西或者那两位刚准备起身行礼的两国将军身上。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倦怠，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敷衍：
“老朽年迈，精力不济了。”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随意地、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朝瓦德西的方向摆了摆，那动作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这许多位将军、公使……名讳官职，如同过眼云烟，老朽……也记不清，也记不住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对面那排代表，最终停留在几个大国代表身上，声音愈发低沉沙哑，“有你们几位……也就够了。”
够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意大利和奥匈帝国代表的脸上！也抽在所有未被李鸿章“点名”的小国代表心上！
那位蓄着精心修剪八字胡的意大利将军，脸上职业性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涨得通红，捏着白手套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身旁的奥匈帝国代表，一个身材敦实、面色本就不善的军官，更是首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晰而愤怒的冷哼，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李鸿章身上。其他小国公使，如比利时、西班牙、荷兰的代表，脸上也瞬间失去了血色，眼中充满了被轻视、被侮辱的惊愕和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们远涉重洋，不是为了来看几个大国巨头分赃时把他们晾在一边的！日本在甲午之后鲸吞辽东、勒索两亿三千万两白银的“辉煌”，如同魔鬼的诱惑，早己点燃了他们心中贪婪的火焰。他们渴望分一杯羹，渴望像日本一样，在这头看似倒下的东方巨兽身上狠狠咬下属于自己的一块肥肉。然而李鸿章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记不清”、“有你们几个就够了”，如同冰水浇头，将他们参与瓜分盛宴的幻想瞬间击得粉碎！
被刻意忽略的耻辱感和利益落空的巨大恐慌交织在一起，如同毒火在未被“点名”的列强代表们心中猛烈燃烧。他们看向英、法、德、俄、日这几个“巨头”的目光，不再是同盟的依赖，而是充满了被出卖、被利用的猜忌和怨恨！原本就脆弱的联军内部，那因分赃不均而产生的裂痕，在这一刻被李鸿章一句“年老记不住”彻底撕开，扩大成一道无法弥合的深渊！联盟的基础——共同分赃的预期——彻底崩塌了。会场气氛降到了冰点，压抑得令人窒息，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愤怒目光交织的无声嘶鸣。
瓦德西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碎裂。他精心维持的“团结”假象，被李鸿章这看似无力实则狠辣的一击打得粉碎。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重新夺回主导权，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从身旁副官手中接过一份装帧精美、厚实沉重的羊皮纸文件。他双手捧着，绕过桌子，步伐略显僵硬地走向李鸿章和奕劻的主座。那羊皮纸卷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仿佛浸透了油脂的微光。
“李中堂阁下，庆亲王殿下，”瓦德西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将卷轴郑重地放在李鸿章面前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这是联军各国，经过多次磋商，共同拟定的初步议和条款纲要。其中涉及赔款数额、使馆区划定、惩办祸首、军备限制以及……某些区域的特殊利益保障等。” 他刻意加重了“共同拟定”几个字，试图强调这是列强“团结”的产物，尽管这团结早己千疮百孔。“出于对贵国主权的尊重以及对谈判礼仪的恪守，” 他微微提高了一点声调，像是在背诵预先准备好的台词，“联军方面，希望能先听取贵国，特别是李中堂阁下您本人，对这些条款的初步看法。”
尊重？礼仪？李鸿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那层如同凝固蜡像般的疲惫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是愤怒？是悲凉？还是彻底的荒谬？
他没有去碰那份卷轴，甚至没有低头看它一眼。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越过瓦德西，落在了身旁同样脸色惨白、额角冒汗的庆亲王奕劻脸上。那目光平静得可怕。
“王爷，” 李鸿章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着朽木。他用带着浓重合肥口音的方言。这方言在此刻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伪屏障的力量。
“他说要问问我的意见？” 李鸿章对着奕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酸枝木桌面，发出单调而空洞的“笃、笃”声。
“可我看这白纸黑字……” 他微微偏了偏头，浑浊的眼珠终于第一次，正眼瞥了一下桌面上那份刺眼的羊皮卷轴，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轻蔑和洞悉一切的冰冷，“这哪里是问意见？这分明就是个通知！”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通知？”瓦德西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崩裂，他下意识地辩解，“阁下，这完全是出于国际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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