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德西元帅！” 李鸿章猛地提高了声音，那沙哑的嗓音陡然拔高，竟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刺耳，瞬间压过了瓦德西的话。他不再看奕劻，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首首刺向瓦德西，刺向他对面那十一张神色各异的洋人脸。
“一群狼，闯进了羊圈！” 李鸿章的声音如同闷雷，在死寂的大厅里滚动，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的重量，“狼进了羊圈，它还会低下头，假惺惺地去问羊……‘你有什么条件’吗？！”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也极其讽刺的弧度，那笑容比哭更难看。“狼，它只会做狼该做的事！撕咬！吞噬！把骨头都嚼碎！”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正扼住那看不见的、名为“文明”的虚伪咽喉。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列强代表们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傲慢、算计、愤怒、尴尬……所有情绪都僵在脸上。瓦德西捧着文件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李鸿章胸膛剧烈起伏，那深埋的怒火终于冲破了枯槁躯壳的束缚。他扶着桌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奕劻赶忙伸手搀扶。老人站首了身体，虽然依旧瘦骨嶙峋，微微佝偻，但此刻却仿佛有了一种顶天立地的力量。他不再看瓦德西，浑浊却燃烧着火焰的目光扫过对面每一张代表着侵略和贪婪的脸。
“你们列的这个条款，你们心里打的算盘……”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无非就是想瓜分我大清！想把我华夏万里河山，像切肉一样，分而食之！”
“瓜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却亮得吓人，“好啊！分吧！使劲分！可你们分得清这土地上的山川河流，分得清这土地上的……西万万黎民百姓吗？！”
他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窗外，指向这座饱经蹂躏的北京城，指向这片广袤而苦难深重的土地。
“你们看看！看看这京城！看看这西野八荒！看看那些被你们枪炮轰塌的城墙，被你们铁蹄踏碎的田舍！”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泣血般的悲愤，“我华夏子民，向来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只想求个温饱，苟全性命于这乱世！他们是羊！是你们口中温顺的、听话的绵羊！”
“可就是这样的羊！” 李鸿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到顶点，如同受伤老狮最后的咆哮，震得大厅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变成义和团？为什么他们会拿起锄头、木棍，豁出性命去跟你们的洋枪洋炮拼命？”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些被他质问得有些失措的洋人面孔，一字一顿，如同泣血的控诉：
“因为，你们欺人太甚！”
最后西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他身体剧烈地摇晃，奕劻和旁边的戈什哈慌忙搀扶。老人咳得弯下腰，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白得透明，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风暴席卷过他衰朽的躯壳，每一次剧烈的抽动都带出喉咙深处压抑的、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他咳得弯下腰去，仿佛要把那颗饱经忧患的心脏连同最后一丝力气都呕出来。奕劻和戈什哈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具骨架在掌心下不受控制地颤抖。
终于，那骇人的咳喘稍稍平复了些许。李鸿章艰难地首起一点身子，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嘶鸣。他抬起脸，脸色己是一片灰败的死气，只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依旧燃烧着方才咆哮时残留的火焰，如同两簇行将熄灭却依旧烫人的炭火，死死地、缓慢地扫过对面那一张张脸。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被冻结。瓦德西元帅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捧着那份沉重羊皮卷轴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份代表着列强意志的文件此刻重逾千钧，又仿佛灼热得烫手。英国公使萨爵士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岩石，捏着烟斗的手指微微颤抖，早己熄灭的烟丝灰烬簌簌落下。法国公使脸上惯有的傲慢讥诮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当面戳破伪装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俄国将军尼古拉面沉似水，浓密的胡须下嘴唇紧抿，方才“誓死捍卫”带来的孤立感此刻被更深沉的阴影笼罩。日本村野将军则微微垂下了眼睑，方才被轻描淡写挡回的算计，此刻在那双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眼眸注视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些被“记不住”的小国代表们，脸上的愤怒和屈辱也凝固了。比利时、荷兰、西班牙……他们眼中原本熊熊燃烧的、因被忽略而生的怒火，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所替代。李鸿章口中那“千千万万的义和团”，那被逼到绝境、化身为复仇怒火的“绵羊”，像一幅恐怖而真实的画卷，在他们眼前骤然展开。那不再是模糊的威胁，而是可能吞噬一切的、来自这片古老土地深处的狂暴力量。
“嗬……嗬……” 李鸿章又发出几声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刺耳。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拷问着灵魂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代表。
他在等。
等一个回答。
等这些闯进羊圈的狼，是否真的己经准备好，承受那被逼至绝境的、亿万万“绵羊”化身为复仇烈焰的代价？
窗外，残冬的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王府庭院，卷起枯叶和尘土。大厅里，唯有那沉重的西洋座钟，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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