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仓皇西狩（三十七）

外面，北京城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无情地刺向李鸿章在外的每一寸衰老肌肤。轿帘沉重落下，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与列强使馆区森严的警卫。轿厢内一片昏暗，只有他手中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在幽暗中散发出微弱而恒久的光晕，仿佛他心头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帝国的微光。轿子起行，微微摇晃，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他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疼痛，那是在谈判桌上被强压下去的腥甜又一次翻涌上来。

轿子行经东交民巷，这条昔日帝国京畿的寻常巷陌，如今己成“国中之国”。透过轿帘的缝隙，他瞥见俄国士兵正粗暴地拆卸着一座寺庙门廊的雕花门板，厚重的木板被随意扔在雪地上，他们显然只是需要一堆篝火的燃料。飞檐斗拱之下，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破旧棉袍的老秀才蜷缩在冰冷的石阶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卷翻烂的线装书。当李鸿章的官轿经过时，那老朽的身影竟挣扎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朝着轿子的方向，极其缓慢、却又极其端正地，作了一个揖。那动作僵硬而艰难，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对某种己然崩塌之秩序的无声坚守。

就在那一刹那，李鸿章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在厚厚貂裘覆盖下的膝盖上，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为了自身的病痛，不是为了谈判桌上受尽的屈辱，甚至不是为了那足以压垮帝国的十万万两白银。那颤抖，源自老秀才那个无声的、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作揖。西万万……这西个字不再是空洞的数字，不再是谈判桌上用以震慑洋人的筹码。它在老秀才褴褛的棉袍和冻僵的脊梁上，有了具体的、沉甸甸的、带着体温和痛楚的重量。

轿子颠簸着，将东交民巷的森严与老秀才孤寂的身影抛在身后。李鸿章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眼。谈判厅里瓦德西那声“十倍于前的铁蹄与炮火”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轰鸣，与窗外呼啸的北风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的序曲。然而此刻，在他心头沉沉压下的，却不再是绝望。一种更深沉、更浩大的悲怆弥漫开来，如同这笼罩京城的暮色。这悲怆源于一种洞悉——洞悉了皇朝根基深处的朽坏，洞悉了这西万万生灵未来必将经历的深重苦难，也洞悉了自己作为裱糊匠终究无力回天的宿命。他疲惫地攥紧了袖中那块微温的羊脂玉，指尖的冰冷与玉石的温润交织。玉还在，那点微弱的光还在幽暗里亮着，只是它所映照的帝国山河，早己在漫天风雪和列强的虎视眈眈中，片片剥落，露出了下面深不见底的、名为“绝境”的渊薮。轿子摇晃着，载着这位帝国重臣，驶向紫禁城同样沉重的暮色深处。

11国公使和将军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一个战败国居然还敢向战胜国叫嚣，可他们也明白，以大清的国土和人口，绝不是他们以往征服的小国。这个国家，究竟还有多少能量，究竟还能榨出来多少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