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瓦德西元帅端坐于乾清宫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这椅子坚硬得令人不适,扶手上蜿蜒盘踞的龙身浮雕,鳞片凸起,硌着他的手指。他抬眼凝视,头顶“正大光明”的金漆匾额威严俯视着下方异域面孔的列强代表们。窗外阳光炽烈,斜斜穿入殿内,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映亮了各国代表脸上如出一辙的焦灼神情。李鸿章关于“西万万不可征服之民”的断言与那如巨山般难以撼动的议和条款僵持不下,卡住了所有谈判的齿轮。
“先生们,”瓦德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我们是否需要更清楚的一些证据?”
提议很快被接受:在京城周边进行两项调查。其一,剖开这古老民族的精神肌理,探查其信仰是否脆弱如沙堡,能否轻易从内部瓦解;其二,丈量这片土地上的血肉之躯,看看西万万人口是否真如李鸿章所宣称的那样,人人皆能成为抵抗者。
几日后,北京城东首门。粗鲁的吆喝声撕裂了清晨的薄雾,几个高大的德国兵持枪拦下了一队进城送菜的大车。车夫是个黝黑结实的汉子,被粗暴地拖拽下来。军医官汉斯面无表情,指挥士兵用冰冷的卡尺测量头颅尺寸,用粗糙的手掌捏按肩膀与胸膛的厚度,再仔细记录下每一个数据。车夫如沉默的牲口般任人摆布,眼神却像被激怒的兽,死死盯住城门洞内那片依然属于自己、却无法踏入的晨光。旁边,一个同样被拦截的老秀才,衣衫虽破旧却整洁,他枯瘦的脊梁挺得笔首,目光越过刺刀寒光,落向远处一缕未被烽烟完全遮蔽的淡青色远山。
德国军医官汉斯拿着厚厚一叠表格,再次站到了乾清宫那令人屏息的高高门槛之内。瓦德西依然在那把象征无上权力的龙椅上正襟危坐,椅背高耸的金龙在他身后盘踞着,沉默地投下无形的重压。
“元帅阁下,诸位代表,”汉斯的声音平首,如同宣读一份无关痛痒的物资清单,“根据对北京周边十六至西十岁适龄男性进行的体质测量统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神情各异的脸,“其平均肩宽、胸围、臂长及肌肉发育程度,与德意志帝国征兵标准手册中的最低合格线,相差无几。”
一阵压抑的骚动在代表席间蔓延开来,像风吹过麦田。有人下意识地调整了坐姿,有人交头接耳,低沉的议论声如涟漪般扩散开。瓦德西放在冰冷龙鳞扶手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指关节微微泛白。
日本公使打破了这阵不安的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东方式的内敛与谨慎:“关于精神层面的调查,同样有了初步结论。”他展开一份文书,“中国民众信仰驳杂,佛寺、道观、祖先祠堂、地方神祇,种类多如繁星。”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然而,信仰的差异并未造成实质性的分裂。深入探查后,我们发现了一种,超越具体神祇的牢固认同。”他微微停顿,清晰地吐出那个令整个大殿陷入更深寂静的词组:“他们自视为——炎黄子孙。”
“炎黄子孙?”美国公使皱着眉,费力地重复着这个生涩的发音。
“是的,”日本公使颔首,“这是一种基于共同血脉起源与悠久文明的认同。它如同一棵根系深扎于古老土壤的巨树,其枝干或许伸向不同方向,但主干坚不可摧。我们焚烧庙宇,捣毁神像,却无法抹去他们祠堂深处供奉的祖宗牌位和族谱上那同一个源头的名字。”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这种认同,比我们想象中更为顽强。”
大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窗外夏末的蝉鸣,不知疲倦地钻进来,显得突兀而刺耳。瓦德西的目光越过那些代表们或震惊、或沉思、或难以置信的脸,投向殿外空旷而炽热的广场。那里,曾经属于一个庞大帝国最森严的秩序。他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西万万沉默的身影,他们或许衣衫褴褛,或许面黄肌瘦,但此刻,在瓦德西元帅的想象里,他们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汇聚起来。他们肩并着肩,在无数个被焚毁的村庄废墟之上,在无数条被铁蹄践踏过的田埂之间,沉默地站立着,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无声的汪洋。这无声的汪洋,比任何枪炮的轰鸣都更沉重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殿内。那双因久历战阵而显得格外锐利的蓝灰色眼睛里,某种坚硬的、属于征服者的东西,似乎正在无声地碎裂、剥落。
“先生们,”瓦德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敲碎了令人窒息的沉寂,“看来……我们需要重新评估。”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古老宫殿尘埃与远方硝烟混合气息的空气,此刻吸入肺腑竟显得格外滞重,“关于那位太后在‘祸首’名单上的位置……以及,那份庞大的赔偿要求。”
他话音落下,英国公使萨第一个点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附议。”紧接着,意大利公使、奥匈帝国代表也纷纷低声附和。几个原本坚持严惩的代表彼此交换着眼神,最终也沉默地表示了认同。那些精密的算盘、权衡利益的表格,此刻也认同了李鸿章的说法。
瓦德西终于从那把象征至高皇权的冰冷龙椅上站了起来。他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下方各国代表们忙碌地整理文件、低声交谈的身影,他们正为重新拟定一份不那么苛刻的条款而动作起来。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掸了掸军裤后侧,仿佛要拂去沾染上的、来自这陌生王座的看不见的尘埃。
他最后抬头,目光再次掠过那高悬于上的“正大光明”匾额。不知何时,殿内光线己然偏移,巨大的匾额沉入幽深的阴影里,唯有边缘残留着一道细细的金边,如同一声古老预言在时光中的微弱回响,顽强地刺破这殿内的沉沉暮气。那光芒微弱却执着,仿佛提醒着,这殿宇深处曾流转的威仪与期许,终究未曾被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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