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甘泉庙里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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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甘泉庙里初相见

 

三月春寒,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江面上泛起一层凄凉的薄雾。渡口边,一行护送灵柩的队伍弃舟登岸,几个壮汉将一口黑漆棺材抬上马车,棺上盖着白布,布上绣有暗纹。江风呼啸,吹动白幡,纸钱随风飘散,灵柩后面,还跟着两个麻衣素服的女子并一位老妇,一路上低头拭泪。

一行人步履匆匆,沿着土路走了大半日。领头的中年汉子走至老妇身边说道:“王嬷嬷,咱们也多年未到过林家老宅了,您老还记得路怎么走吗?”

王嬷嬷回道:“怎么不记得,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走上几日就到了。”

正说着,忽听天上一声闷雷。汉子道:“这天看来马上要下雨了,我看前方半山腰上有座小庙,咱们快走几步赶去避雨吧。”众人无不应是,纷纷加快了脚步。

半晌行至庙前,只见荒草丛生、满目荆榛,原来是一座衰败多年的破庙。门头牌匾上“甘泉庙”三字油漆脱落了大半,两旁楹联斑驳:

弹指太息,晨露出没弄丹阙;浮云几何,春雨依微自甘泉。

说话间雨水淅淅沥沥而下,众人忙将马车赶进庙内,小心地扶着灵柩进殿。走进才发现庙内己有几个避雨的路人,看打扮多是附近的村民,进山打猎或是采摘野菜。这些人乍一见几个壮丁进来,便默默坐在了一起。几个大汉也不多话,占据另一边,生火休息不提。

唯有三个女子,跪坐在灵柩边上默默垂泪。可怜林姑娘,生前多么娇贵,父亲乃前巡盐御史,母亲是国公府千金,死后却是只有这寥寥几人为她送葬。当年姑娘入贾府时带了许多书籍古董,都被贾府扣下了,说是怕路上遇劫匪不安全,如今只一口薄棺,连陪葬之物也无。那船家嫌丧气,说是府城码头不许棺材上岸,早早在附近渡口让他们下船了。三人越想越难过,不由悲从中来,轻声抽泣。

这三人便是送黛玉灵柩回乡的紫鹃、雪雁和王嬷嬷。

原来当日黛玉病逝于潇湘馆后,众人仍旧瞒着宝玉,因都记着彼时紫鹃诓骗他黛玉要回林家,宝玉伤心发病的样子,于是竟无一人敢将这消息告知他。唯有薛宝钗,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便将这消息捅到宝玉面前。宝玉听闻黛玉死讯,果然惊得昏死过去,于地狱阴司中寻黛玉魂魄未果,被鬼差打了回来。

醒后宝玉到潇湘馆内抚棺大哭,又问了紫鹃很多问题,紫鹃便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枢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顺道跪下苦求贾母,虽自己是贾府的家生丫头,却想一道护送黛玉灵柩回姑苏,并且终身都在南边陪伴黛玉。贾母本就对黛玉心怀愧意,又感叹紫鹃衷心可嘉,便同意让她陪着王嬷嬷和雪雁,并十几个男仆壮丁,扶柩回南。于是便有了眼前这幕。

原先在庙内避雨之人,本就因看到棺材觉得晦气,又于此凄冷雨夜中听到女子的幽幽哭声,心下都觉微寒,几个家里离得近的趁着雨势未大纷纷离开甘泉庙冒雨走了。抬棺的几个壮汉也不理论,自顾自烤火说话,说着这一趟能赚多少,几时能回去交差云云。

夜色渐深,忽然一声惊雷炸起,随之一道闪电便劈了下来。几只野猫不知从何处被惊得跳出来,凄厉的猫叫声也随之而起,远处隐隐传来不知是狗亦或是狼的叫声。庙内众人一时都不敢吱声,便在此时于这安静殿内,耳边忽传一阵轻响,只觉似是有人轻敲门板,又似是尖爪挠门。众人目光西散,各自寻着声音来源,慢慢所有目光便聚在了殿内唯一的棺材之上,连紫鹃三人亦不自觉后退几步。

一大汉颤声道:“张老大,这又是打雷闪电,又是猫叫,还有这声音,不太对劲啊。”

领头壮汉轻声喝道:“别疑神疑鬼的。”

正说着,一阵寒风夹着冷雨吹进庙内,将火堆都给吹灭了。又一阵雷声响彻天际,道道闪电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屋内众人亦瞟到了彼此的惨白脸色,神情愈发惊恐。正在面面相觑之时,棺内传来更大拍门声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诈尸啦!”瞬间几乎所有人都跑出了大殿,此时别说庙外正下大雨了,便是下刀子,他们也得跑啊。

甘泉庙内只剩下紫鹃三人还站着,她们也是吓得手脚发软,想跟着跑出去,又不忍将棺内的小姐独自扔在这荒郊野岭之中。“紫鹃姐姐咱们怎么办啊?”“王嬷嬷您说怎么才好?”“咱们要是也跑了,姑娘可怎么办呢……”

三人正互相哭诉着,忽而边上传来一道清亮男声:“不如咱们把这棺材打开看看吧。”

紫鹃三人皆被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从暗处走出来的少年,只见他十六七岁年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量修长,脸庞瘦削,眉目俊朗。

王嬷嬷问道:“少年郎,你怎么在这里,方才那些人都跑了,难道你不害怕吗?”

“我是这山里的猎户,会些拳脚功夫。方才我在这佛像后面睡着了,刚被这雷声惊醒。”他说着吹燃手中的火折子,棺材内又传来响声,他就着火光仔细打量着这棺材道,“我说真的,把这棺材打开吧。听你们说,这棺内应该是你们的小姐罢,一个小姑娘,便是诈尸又有什么可怕的。许是她有什么心愿未了,你们打开棺盖好好安抚她一番,她看在你们的面上就安息了也不一定。”

紫鹃和雪雁都看向王嬷嬷,王嬷嬷想起自家小姐那风吹吹就坏美人灯儿一般的身体情况,心一横道:“开棺吧。”

那少年立马拿出自己带来的柴刀,将棺木西周钉子起开,慢慢推开棺盖。王嬷嬷三人踌躇不前,他却不怕,拿着火折子仔仔细细端详起棺中人来。

却说黛玉在宝玉成亲那日焚稿断情后,便溘然长逝。其魂魄飘飘然凭虚御空,回到了灵河岸边。眼见着一株绛珠小草因受甘露之慧,得以久延年岁。后又受天地精华、雨露滋养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又逢对其有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下凡历劫,这绛珠仙子便也随之下凡还泪。黛玉见这绛珠仙子虽是仙气萦绕,但其面容却与自己十分肖似,又见她下凡投生的正是姑苏林家,哪里还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前缘来历。

忽听耳畔一阵雷鸣穿云裂石而来,黛玉猛然惊醒,一睁眼却是一片漆黑。似是大梦初醒,黛玉微微喘着气,又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怕是在棺材里面。水米未进的身体实在没有力气,呼吸也不顺畅,她便只能用手轻敲棺壁。断断续续敲了好一阵,忽然人声渐远,雷声隐去,棺盖被人缓缓推开了。

那少年举着火折子,探头凝视棺中女子,只见她黛眉樱唇、冰肌玉骨,宛似素梨月下,莹若神仙。黛玉乍一见火光,微微蹙眉闭眼,待适应亮光后才看到棺材上方的少年,却是眉目疏朗、神清骨秀,岩若孤松独立,轩然霞举。

少年一时看得愣神,正是幽幽烛火间,脉脉不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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