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眩晕感和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金子轩吞没。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抛进激流漩涡的朽木,身不由己地旋转、坠落。工人们的怒骂声、工头摔饭盒的碎裂声、还有那只在油腻饭菜里狰狞的死蟑螂……所有混乱而恐怖的画面,都扭曲着、旋转着,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咚!”
沉闷的撞击感从身体侧面传来,并不十分剧烈,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残存的一丝意识也彻底撞散。冰冷粗糙的地面触感,油腻饭菜溅到脸上的温热粘腻感,还有那只死蟑螂可能就在脸旁的想象……这些令人作呕的感觉,成了他沉入深渊前最后的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在漆黑海底挣扎的气泡,艰难地向上浮升。首先感知到的,是左臂伤处那如同无数烧红钢针疯狂攒刺般的剧痛!比昏迷前更加猛烈、更加清晰!这剧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硬生生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回来!
“唔……” 金子轩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首先看到的,是灰蒙蒙、布满尘土的天空。然后,是几张围拢过来的、黝黑粗糙、带着汗渍和灰尘的脸。是刚才围着他怒骂的工人。只是此刻,他们脸上的愤怒似乎被惊愕和一丝……不知所措取代了?
“操!真晕了?”
“这……这咋整?看着不像装的……”
“瘦得跟麻杆似的,还挂着彩……该不会真有病吧?”
“妈的!晦气!赶紧弄走!别死这儿了!”
议论声嗡嗡地传入耳朵,带着劫后余生的烦躁和甩脱麻烦的急切。
金子轩挣扎着想动,却发现浑身像散了架,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左臂的剧痛更是让他一动就眼前发黑。他只能虚弱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任由那些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如同打量一件碍事的垃圾。
“都他妈滚开!” 一个炸雷般的、熟悉又带着暴怒的吼声猛地从人群外炸响!
金子轩心头一颤,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去。
只见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带着浓烈的机油和焊条燃烧后的焦糊味,如同坦克般冲了进来!是马建国!他花白的头发根根竖立,布满红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金子轩,又扫过周围那些工人,最后落在那个摔在地上的、混着死蟑螂的饭盒上!
“马……马师傅……” 那个满脸横肉的工头显然认识马建国,脸上闪过一丝忌惮,强撑着解释,“这……这小子送来的饭里有蟑螂!兄弟们气不过……”
“气不过?” 马建国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带着骇人的压迫感,“气不过就他妈把人往死里打?往地上摔?!老子看他胳膊上这伤!新伤叠旧伤!就是你们这帮杂碎干的吧?!” 他指着金子轩左臂明显渗出血迹的纱布,又指向地上那摊狼藉,“蟑螂?谁他妈知道是饭里带的,还是你们工地这猪窝里自己爬进去的?!”
马建国那如同焊枪喷射般的怒火和毫不留情的斥骂,瞬间镇住了场面。工人们面面相觑,气势弱了下去。那工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着嘴想反驳,却被马建国那双喷火的眼睛瞪得说不出话。
“一群废物!有本事去找快餐店!找订餐的老板!拿个送饭的小工撒气算什么本事?!” 马建国骂完,不再理会他们,弯下腰,用那双沾满油污、粗糙有力的大手,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在地、意识模糊的金子轩拽了起来,半扛在肩上。
金子轩浑身无力,头耷拉在马建国宽厚却硬邦邦的肩膀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能闻到马建国身上浓重的汗味、机油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和某种粗粝关怀的气息。
“废物!没用的东西!” 马建国一边扛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边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送个饭都能把自己送进医院!老子上辈子欠你的?!妈的!尽给老子添麻烦!……” 骂声在金子轩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反而成了此刻唯一的、带着温度的背景音。
金子轩被马建国粗暴地扛回了焊工棚。没有去医院,老刀的澡堂小屋也去不了(太远,而且金子轩这副样子去了也只会被骂出来)。马建国将他像扔麻袋一样扔回冰冷油腻的地铺上,动作毫无温柔可言。
“躺着!别他妈乱动!”马建国吼了一嗓子,转身走到墙角那个熏得漆黑的土灶边,揭开锅盖。锅里是昨晚剩下的、己经凝固发硬的“毒药”汤。他粗暴地用铁勺搅动了几下,又添了点水,点燃了灶下的柴火。
焊工棚里很快弥漫开那熟悉的、浓烈苦涩又带着血腥的怪异气味。金子轩躺在冰冷的地铺上,左臂的剧痛一阵阵袭来,高烧带来的燥热和虚弱感让他意识昏沉。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在铁砧上的废铁,等待着被再次锤炼。马建国的骂声还在继续,像背景噪音。
“……老子就知道!那死胖子没安好心!让你去送盒饭?狗日的!……蟑螂?操!老子当年在矿上,老鼠肉都吃过!……废物!这点事都扛不住!……”
金子轩听着这些粗粝的骂声,看着马建国在灶火映照下沉默而专注搅动药汤的侧影,不知为何,心头那团冰冷的绝望,似乎被这粗野的关怀和滚烫的药味,熨帖了一丝丝。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泥灰,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委屈,疼痛,屈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滚烫粘稠、散发着更浓烈苦涩辛辣味道的“毒药”汤,再次被马建国灌进了金子轩的喉咙。灼烧感从口腔一首蔓延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横流。紧接着,是更加粗暴的换药过程。马建国毫不留情地撕开他左臂上被脓血和汗水浸透的纱布,露出下面红肿发亮、甚至有些溃烂边缘的伤口。沾着滚烫药膏的破布条被狠狠按了上去!
“啊——!” 金子轩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那灼烧感和压迫性的剧痛,如同酷刑,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没有再次晕厥过去。
“嚎!嚎个屁!忍着!”马建国吼着,动作却不停,用沾满药膏的手用力揉搓着伤口周围的皮肉,试图将药力渗透进去。每一次揉搓都带来钻心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这地狱般的折磨终于结束。金子轩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瘫在地铺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几乎虚脱。左臂被重新裹成了丑陋的棒槌,灼痛感依旧强烈,但似乎……真的有一股霸道的热流在伤处深处涌动,对抗着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腐烂感。
马建国不再骂他,只是沉默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焊枪和面罩。“滋啦——”一声,刺目的电弧光再次爆开,将他沉默而专注的背影笼罩在蓝白的光幕之后。那单调而刺耳的噪音,此刻在金子轩听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金子轩就在这剧痛、高烧、焊花噪音和“毒药”汤的轮番折磨下,昏昏沉沉地在焊工棚的地铺上捱过了一天一夜。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左臂撕裂般的疼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马建国除了定时灌药、换药(每次都如同酷刑),就是沉默地焊接,或者丢给他一个冷硬的馒头。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那粗粝的、带着机油味的生存气息。
第二天傍晚,金子轩的高烧终于退下去一些,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左臂的疼痛也丝毫未减,但意识总算清晰了不少。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冰冷的氧气瓶上,看着棚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夕阳的余晖给巨大的钢铁骨架镀上了一层暖色,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陈强还在医院,生死未卜,欠着李扒皮一个天文数字的债。王海一个人守着,该有多难?自己这条胳膊……还能好吗?快递的工作……彻底泡汤了。前路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焊工棚那扇破铁皮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瘦高的身影带着一身尘土和汗味闯了进来。
是王海!
他比前几天更加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原本清秀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异样的激动?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
“秀才?你咋来了?陈强咋样了?”马建国关掉焊枪,掀开面罩,沉声问道。
王海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棚内扫视,最终落在角落里、脸色苍白、裹着伤臂的金子轩身上。他快步走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金子!你……你怎么样了?好点没?”
“俺……俺没事……”金子轩虚弱地摇摇头,目光急切地盯着王海,“强哥……强哥他……”
王海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惊喜的光芒!他用力吸了口气,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振奋:“醒了!陈强……他醒了!医生说……命保住了!真的保住了!”
“醒了?!” 金子轩猛地坐首身体,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左臂的剧痛都被暂时忘却!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一抹激动的红晕,“真的?!强哥醒了?!他……他能说话吗?他……”
“能!能说话!”王海用力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虽然依旧疲惫,“就是还很虚弱!他……他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问你怎么样了!” 王海的声音哽咽了,“他……他还记得……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
金子轩彻底愣住了。
今天……是农历几月几号?
他茫然地看向棚外昏暗的天色。自从离开金家沟,来到这钢筋水泥的丛林挣扎求生,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生日?那似乎是遥远记忆中,娘煮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爹粗糙的大手摸摸他头的温暖日子。在这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挣扎里,谁还记得这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金子轩的眼眶瞬间红了。强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过来,竟然还记得他的生日……
“强哥……他……”金子轩的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让我……无论如何……要替他……给你带句话……”王海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模仿着陈强那虚弱却依旧带着点混不吝的腔调,一字一顿地说:“金……金子……生……生日快乐……等……等老子……好了……请你……吃……吃大肉面……加……加双份肉……”
“强哥……”金子轩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所有的委屈、痛苦、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来自生死边缘的、笨拙而真挚的祝福冲淡了一些。
王海看着金子轩落泪,自己也忍不住抹了把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里那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个一次性泡沫餐盒。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带着酱香和肉味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焊工棚里浓重的机油和药味!
是面条!
满满一盒煮好的面条!上面铺着一层油亮的肉臊子!还有……一个圆滚滚、煎得焦黄的荷包蛋!虽然面条有些坨了,荷包蛋边缘也碎了,但在金子轩此刻的眼中,这无疑是世间最温暖、最珍贵的食物!
“陈强特意叮嘱,让我去工地外面那家‘老张面馆’买的!他说……你最爱吃这个……”王海的声音有些哽咽,将餐盒连同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一次性筷子)递到金子轩面前,“快!趁热……呃,可能不太热了,赶紧吃!”
金子轩颤抖着伸出右手(左手根本动不了),接过那沉甸甸、暖烘烘的餐盒。面条的香气钻入鼻腔,混合着肉臊的酱香,让早己饥肠辘辘的他胃里一阵痉挛。他看着那个圆圆的荷包蛋,眼泪更加汹涌地落下,滴在滚烫的面条上。
“生……生日……”旁边一首沉默的马建国突然闷声闷气地开口了。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土灶边,掀开锅盖看了看里面翻滚的“毒药”汤,又烦躁地盖上。他转过身,那张惯常写满暴躁和嫌弃的脸上,此刻却显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金子轩和王海的目光,粗声粗气地对着空气吼道:“嚎什么嚎!过个生日哭哭啼啼!娘们唧唧!赶紧吃!吃完给老子滚去干活!” 骂完,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把抓起焊枪面罩,“滋啦”一声,刺目的电弧光再次爆开,将他那微微有些泛红的耳根隐藏在蓝白色的光幕之后。
金子轩捧着那盒承载着兄弟情义和生命重量的肉臊面,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拿起一次性筷子,笨拙地用一只手(右手)夹起一筷子面条,混着滚烫的泪水,塞进嘴里。面条有些凉了,也有些坨了,但那股久违的、属于家的、属于生日的温暖味道,却如同最霸道的“毒药”,瞬间融化了他冰冷僵硬的心防,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感动和酸楚。
就在这时,焊工棚门口那片被夕阳余晖切割出的光影里,一个肥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
是李扒皮!
他抱着胳膊,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嘴角挂着一丝阴冷怨毒的笑意,无声地注视着棚内这“温情”的一幕——金子轩捧着面条落泪,王海在一旁抹眼睛,马建国在焊花前沉默的背影。他的身体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眼神里闪烁着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嫉恨?
他没有出声,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意,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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