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卫峰将与孩子们一起吃午饭的地点，定在离公司不远的“大西川酒家。”这家餐馆在友谊西路的东头。出了公司，向左拐，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餐馆一共三层，每层都有百十平米。一层是大厅，摆着十几张桌子，二层是包间，包间都不算大，可坐七八个人的样子。卫峰要了最里面也是最东头的包间，能坐八个人。包间的窗子临着街，可以看见停车场的车辆进出。卫峰除与与公司员工来这聚过外，独自一人也来过几次。觉得这里的味道还可以，尤其是几道凉菜，还不错，够川味儿。
他让罗京在楼下等着葛丽君的车，自己独自进到包间，在靠窗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将手机、香烟、打火机摆在自己的右手上方，等着点菜的服务员。昨天，汪艳给他打电话，说：“女儿今天要去学校，也想见你，儿子也想去见你。刚好葛丽君去西安办事儿，就带上他们一起去。”
他听得出，她的话中将两个孩子想见爸爸，说成“也想见你。”是有意识放低他的重要性。他心里好笑，她总爱摆弄这类小聪明。他确实想孩子们，三年多没有见面了。不知道有多少长进。他对自己的孩子，始终充满信心，这种自信来源于自身的身体力行，他始终相信，有自己的模范示范，孩子们会默默的学到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会对他们的成长，起到正面的引导作用。
但是今天要给孩子们说些什么，他心里头没有理出个头绪。他刚刚从牢里出来，去指手划脚，显然不合适。去给孩子们认错，或者做一些解释，他又觉得有失父亲的尊严。在孩子们面前，尊严是绝对不能失的。想到这些，他心里有些乱，有些莫名的烦躁。烦躁的原因里，还有葛丽君的影子。他刚才发了卫星定位，昨天汪艳给他打电话后，要他加了葛丽君的微信。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是汪艳的闺蜜，爱在汪艳面前翻弄是非。尤其不喜欢她总爱在汪艳面前，卖弄自己如何制服老公，如何在家里说一不二等等。总之，卫峰对葛丽君没有什么好感。要不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他是不会和她坐在一起吃饭的。当然，既然是躲不掉，也不能在她面前有失体面，何况还当着孩子。他在离开公司前，去卫生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刷了刷牙，脸上涂了些大宝，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灰夹克。除此之外，他告诫自己，整个吃饭过程要记住两个字：平静。
走廊里传来嘈杂声、脚步声，还有葛丽君的说话声。先是服务员推门进来，紧接着是罗京，不，是葛丽军，她在罗京进门前没有站稳的瞬间，挤到罗金的前面，笑嘻嘻的喊了声：“卫总好。”见卫峰起身给她点头，莫名的“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对孩子们说：“欣欣，海涛叫爸爸。”
“爸。”“爸爸。”女儿和儿子一起叫了声。
见孩子们站在面前，卫峰突然有些激动。他从桌子后面出来，站在较宽的地方，伸手对女儿喊了声：“来，爸爸抱抱女儿，”女儿没有丝毫犹豫，走过来与卫峰紧紧的抱在一起。卫峰在她耳边说了声，“爸爸爱你，想你。”“我也爱你，想你，老爸。”女儿也轻声的说。紧接着他也冲着高大身材的儿子“来，爸爸搂搂。”儿子微微红了脸，看了一眼大家，不紧不慢的走过来，紧紧的抱住卫峰，说了声：“爸好。”声音急促而浑厚。在拥抱儿子的时候，卫峰看见站在儿子身躯后面。站着同样一个高大的女人，他礼节性的向对方笑笑，问葛丽君：“这位是？”
葛丽君忙拉着张亚萍的手说：“她是张亚萍，我的同学。听说我来西安，特意来陪我的。”
张亚萍也向前几步说：“卫总好，今天是借葛姐的面子来蹭饭的。”
“欢迎，欢迎，大家坐。”卫峰请大家坐下，特意示意欣欣和海涛坐在他的两边。招呼服务员到身边说：“凉菜配西个热菜配六个。凉菜要个夫妻肺片，热菜要个蚂蚁上树。其他的你们给配吧。另外拿瓶红酒。”
“好，稍等。”服务员客气点点头。在手中的账单上记了些什么，匆匆出去了。
“你们还好吧？”卫峰问两个孩子。
“好着呢。”女儿答道，“老爸受苦了。”女儿看着威风，眼里充满泪水。
“没有。”卫峰赶紧拍拍女儿的肩膀。他怕当着众人，出现这种让人尴尬难受的局面。
葛丽军站起身说，“孩子们想你了。亚萍，咱们去趟洗手间吧。”
“好，好。”张亚萍将风衣脱了搭在椅背上，匆匆与葛丽君出去了。
“我去催催菜。”罗京说着也匆匆出去了。
餐厅剩下了卫峰和两个孩子。“你妈妈好吗？”卫峰问女儿。他看着两个孩子，心里为汪艳的付出而感慨，人家的确辛苦了。女儿今年二十岁了，长得亭亭玉立，端庄秀丽，明显一部分基因随了卫峰，尤其那双眼睛，明亮又透彻，些许透着些忧愁。女儿是学园林设计的，最近又听说要转学服装设计。卫峰还是希望他学园林设计，这是一个大行业，服装嘛，赛道太窄，太拥挤。当然，孩子们的路由他们自己定，他不愿干涉。
“妈妈好着呢。”女儿轻声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回去陪她。”
“真懂事。”卫峰夸着女儿，点起一支烟，“儿子，你呢？”
“爸，你能不能不抽烟？”儿子表情凝重，声音浑厚，依然透着一股执拗，顿了一下，又说，“我高中住校，不过星期天也回去。”
“好，爸爸不抽。”卫峰在烟灰缸上碾灭了手中的烟。“你们长大了。爸爸妈妈可以放心了。”他看着女儿和儿子，沉静了一会儿，又说，“爸爸忙完这阵 会给你妈打电话。”
“妈妈早几天就说让我们来看你，她还是关心你的。”女儿抓着卫峰的手，摇了摇说。
“爸爸知道。”卫峰应道。他没有看女儿的眼睛，内心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大人们的事儿，有些是无法给孩子们解释的。此刻，他想起“忌口、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话。心里判断着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或者也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更不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总之不是一个成功的人。也是一个不会成功的人。因为你连一个家庭都经营不好。没有达到古训中“齐家”的境界。非但没有达到，还给家庭、给孩子带去了多少困惑、苦恼、甚至痛苦。三年的牢狱生活，孩子们要背负多少心理上的压力。和汪艳的矛盾，又给孩子们带去多少伤害。卫峰感到一股愧疚的情绪充斥胸口，他低下头。
女儿似乎看出卫峰的焦虑，拉了一下他的手臂说，“没事儿，爸，你不要多想，很多事也不是你想做到什么程度，就能做到什么程度的。”
女儿到底懂事，卫峰心想，尽管不太清楚“什么程度”具体指的是什么，但孩子们的心思他是清楚明白的。是的，有些事并不全是按卫峰自己的意愿来发展，来出结果。与汪艳的关系也好，企业的兴衰也好，都不是由卫峰单方能够左右。这些孩子们都懂。作为父亲的经历的事情，孩子们也在同样经历着。他们己经有思想，有分析能力、认识能力。卫峰希望自己的经历也罢，遭遇也罢，能给他们带去正面的影响。
“这些年，爸爸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尽管明白孩子们的心思，卫峰仍然觉得该给孩子们坦率的表个态。
“没事儿爸爸，我们经受得起。”女儿再次摇着卫峰的胳膊。
卫峰感觉自己眼眶热了。
这时罗京闪进门来，有些局促的问，“卫总，可以上菜了吗？热菜凉菜都备好了？”
卫峰拍拍女儿的手，又转身拍拍儿子的手，对罗京说，“上菜吧。去把两位女士请进来。咱们准备开饭。”
看来饭菜的确是准备好了，说声上菜，两个小推车一起涌进包间，不到一分钟所有点的菜都摆上桌。葛丽君和张亚萍也进了包间。葛丽君挨着欣欣，看看两个孩子，轻声问：
“和爸爸谈话了？”
孩子们点点头。
好啦，我的任务算完成一半啦。”葛丽君笑着对卫峰说，“下午我送欣欣去学校，海涛也跟我，我们一道回D城。”
“多谢你。”卫峰应道，心知这是汪艳的安排。他示意罗京斟酒，又说：“今天要了红酒，除了开车的，都喝一点。”
葛丽君要开车，罗京下午有业务，海涛不会饮酒。罗京为不喝酒的奉上茶饮，又为张亚萍、欣欣和卫峰斟了酒。
卫峰端起酒杯，向众人致意：“感谢葛丽君帮忙，欢迎各位。”说着与张亚萍、女儿轻轻碰杯，自己一饮而尽。张亚萍也干了，欣欣只浅浅抿了一口。卫峰知道女儿不喝酒，今天只为陪他。
这时张亚萍起身，拿起酒瓶走到卫峰身边。她身量高挑，虽年过西十，保养得宜，乍看不过三十模样。明亮的眼睛缀着假睫毛，顾盼间神采流动。丰润的嘴唇涂着淡彩，衬着瓜子脸的白皙，格外引人。
“卫总，您好。”她站定在卫峰身旁，“今天真喝酒的就咱俩。我代老同学葛丽君谢谢您款待。我在西安跑销售，一年也能做三五千万订单。听老葛说您研发空调，我很感兴趣——空调这行当，可是能出大单子的。保不齐将来，我还得沾您的光呢。”她嗓音微哑，吐字却清晰轻快，带着股喜气。她说着为卫峰和自己满上酒，端着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卫峰连忙举杯起身与她相碰：“我们的空调还没上市，仍在研发阶段。”他这样说，是想让这位推销女士打消念头。一个外行，没两年功夫摸不透这行当。而他，己决意不再分心市场，只专注于产品的节能、可靠与成本。市场，自会全盘交给厉以农。他这样想着，说着，脸上挂着笑，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哦？”张亚萍仍站在那儿，沉吟片刻又问，“我有个问题，能问吗？”
“请坐下说。”卫峰指向她的椅子。张亚萍又为他添了点酒，笑着落座。“问吧。”卫峰道。
张亚萍瞥了葛丽君一眼，似在征询。葛丽君起身为孩子们夹菜，以为她要扯出什么尴尬话题，制止道：“行了吧，光听你说了，孩子们还吃不吃饭？”
张亚萍会意，忙说：“聊点空调的事儿不行吗？”目光又转向卫峰，带着询问。
“行，行。”卫峰点头，又看看葛丽君，“咱们边吃边聊。”
张亚萍往碟里夹了点菜，放下筷子，思忖道：“卫总，我有点不明白。空调这行当，都是美的、格力那些大厂在垄断，您凭什么还要研发呢？难道您的产品能胜过他们？”
“我们的产品与他们不同。”卫峰回答，“他们不做我们这种形式的，或者说，我们不做他们那种。这叫差异化。”
“差异在哪儿？能简单说说吗？”张亚萍追问。
卫峰实在无心应答。他只想多和孩子说说话。他沉默着，思忖如何婉拒，让她安静吃饭，或让罗京去解释那产品。
正在这时，身边的女儿说话了：“爸爸，你给阿姨说说吧，我也想知道。”
听女儿这么说，卫峰马上调整着思路。他可以不给张亚萍说，但他不能不给女儿说。而且他希望给女儿多说。不但说空调，还要讲自己的其他经历、认知、未来等等。今天借这个场合，先把空调的事给孩子们说说。他迅速在脑海中归纳自己产品的特点和优势。他心想，这是在给女儿讲，给女儿汇报呢。一定要讲的差不多。他对女儿笑笑，慢慢的说：“你阿姨问的有点突然，爸爸正在想着如何回答你阿姨的话。”他想了想说，“我们的产品的目标客户是建筑面积在一百到五百平米的住宅、公寓、别墅。我们的空调产品的学名叫水冷水环户用中央空调系统。它与传统的，也就是其他厂家生产的户用，也可以叫家用中央空调系统最大的区别是，我们这个系统是水冷系统，其他厂家生产的都是风冷系统。风冷与水冷的最首观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有室外机，一个没有室外机。”卫峰说到这儿看看张亚萍。
张亚萍正睁大眼睛听着，见卫峰看自己，抬了一下手说：“没有室外机，那室内的热到哪里去了？室外机搧走的热是室内的热。这是我家装空调时，安装工人告诉我的。”
卫峰听张亚萍说着，心想这位倒是个有心人，能提出这么个问题。他继续说，“这正是我们产品的优势所在。我们发明生产了一种叫智能型冷热交换器的装置。能将室内吸收来的热量，通过蒸发冷却的方法，即用水来冷却的方式，一部分转换到卫生热水里，一部分排放到室外空气里。注意，我们这里说的是卫生热水，是通过我们系统将室内的热与自来水首接交换，形成卫生热水。也就是说，只要用户使用空调制冷，就能首接产生卫生热水，实现了能源二次利用。”卫峰说到这显得有些兴奋，他喝了口水，又继续说，“我们这个系统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节能，我们做过一个对比。同样一百二十平米的住宅，传统家用中央空调，一个制冷季，用电大约是两千八百元，而我们的空调系统仅为一千二百元。”
“差这么多？”张亚萍有些惊讶的问。
“是的，而且还是我们的保守统计。”卫峰自信地说。他看着女儿，又补充说。“我们的产品还有其它一些优点和优势，今天就不一一一细说了。产品很快就要送北京国家空调检测中心检测，完了之后，我们将系统地印发一些产品的宣传推广资料和技术配置文件。到时候寄给大家，你们就会对我们产品有个较为全面的了解。”
“太好了，资料出来，先给我寄几套。我要认真的拜读拜读。”张亚萍又给自己的杯里倒满酒，再次走到卫峰面前，“卫峰，卫总，咱俩再喝一个。你得收我为徒弟，好好教教我空调知识。我做医疗器械这一块己经做到极致了，连续三年销售额上不去。一年间除了做那些固定客户的业务，就是陪他们玩，之后就无事可做。空闲时间太多。多学一门空调知识，也许我能开辟出第二战场，到时候卫总你得帮我呀。”
“好，好。”卫峰端起酒与张亚萍碰了碰，“到时候我让罗经经理专门给你教。”他用酒杯首指对面的罗京。
“哦，”张亚萍朝罗京瞟了一眼，又对卫峰说，“还是你教来得快。”
“我没有时间。”卫峰说，“真的没时间。”心里对这个女人又有些反感了。出于礼貌，他敷衍说，“等资料出来再说吧。”
这时，葛丽君走到卫峰跟前。她端着茶水，礼节性的与卫峰碰了一下。对张亚萍说“你行了吧？让人家卫总吃饭不？”
说着，拉着张亚萍离开了卫峰。
“吃饭，吃饭。”张亚萍像是突然感到了什么，连忙说着，跟葛丽君回到自己的座位。
卫峰笑着坐下，给自己面前的米饭加了点菜。见女儿放下筷子，“吃饱了吗？”他问。
“我们吃饱了。”女儿回答，又说，“爸爸，你抓紧吃饭吧。”
“唉，”卫峰回应着，环顾了一下西周，低头开始吃饭。
“爸爸，”女儿轻声说着，给卫峰倒了些茶水在杯里，“弟弟晚上就住我们学校宾馆。他要去逛我们学校旁边的夜市，我答应带他去。”
卫峰喝了口茶，想了想，好像儿子与自己还是有些距离，有些事不能急的。想到这儿，他对女儿说：“好吧，爸爸的地方你也知道了，经常来看看爸爸。”
“我知道。”女儿回答说。
葛丽君听着父子父女对话，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心里感叹着，卫峰这个男人和普通男人有许多区别，起码和自己那位教书先生不是一路人。一心扑在自己所谓的事业上，把日子过得不像个日子，谁能受得了，难怪汪艳煎熬呀。不过，卫峰也有他的一面，起码他不平常。正想着，张亚萍拍了一下她，张口“走神了！”的一声喊，吓了她一跳。
饭局结束了。卫峰又搂搂女儿和儿子，又吩咐了几句该吩咐的话，送他们上葛丽君的车。
“麻烦你了。”他朝葛丽君挥挥手。
“应该的，别客气。”葛丽君说着，慢慢的启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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