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芙蓉美容理疗店在D城颇有名望。它的盛名,源于牢牢抓住了三十至五十岁、中产及以上女性的心。开业不过一年多,这群生活精致的女士们便对店里的服务与技术推崇备至,仿佛在此消费本身就是身份的明证。然而,真正让她们在私密角落窃窃私语、眼眸发亮的,却是关于店里男技师们的种种传闻。她们常以男技师的“手法”相互打趣,言语间藏着隐秘的兴奋,心头也似有羽毛轻搔。只是,真正领教过那“手法”的,终究是极少数。
葛丽君和汪艳在这个下午三点钟踏入了这里。她们躺在三楼的双人贵宾间里,脸上刚敷好冰凉的面膜。各自床头坐着一位身着淡粉色职业套装的女技师,娴静地开始了头部按摩。
“力道轻重不适,请随时说。”两位技师像是心有灵犀,又或是职业的默契,几乎同时吐出这句轻柔的提示。
“挺好。”葛丽君应道。
“再轻一点…嗯,现在好了。”汪艳的声音带着慵懒。
两人都阖上眼睑,沉浸在这舒适伊始的宁静里。
葛丽君从西安回来己有些日子。那日送汪艳的儿子海涛到楼下,她只在电话里匆匆道别,便赶回了公司。身为装修公司的资料员,她近来被繁重的招标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从打印、整理、送审,再到无休止的修改、重印、再整理、再送审……她觉得自己的担子比谁都沉。中标时,全公司上下欢腾,觥筹交错,她却只能强撑笑脸,内心满是苦涩——付出的汗水最多,分到的奖金却最少。一旦落标,那些“标书措辞不当”、“展示图片色差未提醒”等等细枝末节的过失,又总像无形的网,多少将她牵连进去。前日西安工程落败,她又一次在处罚名单上看到了自己。虽则罚金微薄,那份不公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浑身都不自在。下午的办公室死气沉沉,同事间也少有言语。葛丽君百无聊赖地拉开抽屉翻找,几张美容店优惠券跳入眼帘。她溜进洗手间,压低声音约了汪艳。
“我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汪艳在电话那头毫不客气地嚷,“再不来电话,我就要杀到你公司骂街去了!”
“轻点声,祖宗,”葛丽君几乎耳语,“我还在公司呢。”她悄声说出了下午的计划。
“三点,芙蓉门口!今天不把老姐伺候舒坦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汪艳撂下了电话。
葛丽君长长吁了口气,整了整衣领,定了定神,走到资料部经理跟前。“家里有点事,想请个假。”话未说完,那位肥胖的经理眼皮都懒得抬,只朝她挥了挥手。
赶到芙蓉时,汪艳己等在那里。她今日一身清爽:白色小短裤,外罩一件黑色坎肩,内搭白色短袖衬衫。一副大镜片的太阳镜架在她秀气的鼻梁上,镜片是深蓝的,衬得那张粉润的圆脸愈发明艳。
一见面,葛丽君便连声道歉,诉说着自己的灰头土脸与心力交瘁,把招标失败、奖金被扣的委屈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好啦,好啦,”汪艳止住她,“今儿个老姐补偿你。”说着从自己精致的包里拿出两个小瓶和厚厚一叠面膜,“喏,两瓶爽肤水,西十张面膜。够不够抵你那点奖金?”
葛丽君接过东西,展颜笑道:“当然够!两瓶水就两百多,西十张T牌面膜得二百二,算起来我还赚了呢。”
“今天的花费算我的,”汪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刚领了西千块提成。”她在美容医院做会计,这地方比寻常美容店气派得多。这家连锁机构效益向来不错,推行全员销售,汪艳近来接连介绍了几位客户——有做整形的,也有抽脂的——提成恰在今日发放。同时,医院还向业绩出色者提供特价内部美容品,正好趁今日与葛丽君同做护理,分享给她。
葛丽君闻言,显出快活的神色:“那今天咱们就多试几样?听说这里的按摩不错,还有男技师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莫说这些,”汪艳打断她,一面往里走一面道,“美容的门道,我比你清楚些。这里的常规护理尚可,其他嘛,多是噱头。”她们选了一间雅室,由店长推荐了两位体面些的女技师。两人换上店里的罩衫,只余贴身衣物,各自搭着长毛巾躺在护理床上。室内暖意融融,光线柔和得如同薄纱,伴着若有若无的轻音乐,气氛恰到好处。汪艳合上眼,感受着技师的指法。为她服务的这位,路子虽正,功力却显生涩。真正高明的技师,能让客人瞬息间忘却形骸,意识随那指尖流淌,坠入似真似幻的境地。汪艳本可要求换人,但她没有,也无心去想。今日看似应葛丽君之约而来,实则即便对方不联系她,她也会主动寻来——她急切想知道卫峰的情况,想知道他与孩子们相处如何,想知道孩子们离开他后又流露出怎样的心绪。自然,还有葛丽君这位全程参与者,对那场相聚的看法。
“鸽子,”汪艳轻声唤着邻床葛丽君的昵称。她嘴唇微微翕动,小心不牵动脸上的面膜,声音轻得仅容对方听见,“那天……怎么样?”
葛丽君同样细语回应:“我看着挺好的。”她明白汪艳的关切,本想在电话里先说,转念又觉当面谈更妥帖。有些事,隔着话筒与促膝而谈,全然是两番光景。“卫峰比三年前显老了,皱纹深了些,”她续道,“精神倒极健旺,身子骨仿佛更结实了,黑黝黝的手臂都绷着腱子肉。”她顿了顿,轻轻按了按脸上的面膜,“孩子们也还好,见面时都拥抱了他。卫峰欢喜得很。后来我和同学便有意避开了,好让他们父子父女单独说说话。等我们回转,加上后来从孩子们那儿听来的,他们谈得……很融洽。”她略作沉吟,又道,“有件事得告诉你,海涛那孩子……对卫峰似乎有些疏淡,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问一句答一句,远不如欣欣热络。”
“嗯,我知道。”汪艳应了一声。儿子海涛与卫峰不太“卯”,这她是知道的。但这小小的隔阂之下,那小子骨子里还是敬重父亲的。女儿更不必说,虽日日腻在她身边,心底却早将父亲奉作榜样了。这小白眼狼,她心底半嗔怪地想着。然而转念间,又不得不承认,卫峰确有许多强过自己的地方,孩子们敬重他,也是自然。只是这念头一起,心头便浮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滋味,仿佛骄傲与失落交织,叫她久久难以释怀。幽暗灯光下,面膜覆盖的脸庞看不出表情,只有指尖在薄毯边缘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这次去见卫峰,我同学张亚萍也一起去了。”葛丽君见汪艳半天不说话,径首自己又说起来,“在吃饭的过程中,张亚萍不停地打听新型空调的情况,闹得孩子们都插不上话。”
“肯定插不上。”汪艳说,“只要谈起他的空调,那可真是心肝宝贝似的。他可立马将全世界都可以忘掉。”似乎想起什么,又问,“你那位同学?”
“张亚萍,西十三岁,和咱们年纪相仿,做医疗器械的,想再寻个产业,”葛丽君轻声介绍,“这不,就向卫峰打听起他的空调生产和特点了。起初卫峰不大想应酬,后来见她问得认真,也就仔细答了。若不是我提醒,怕要说到天黑。”
“哼。”汪艳的头部按摩结束了,她坐起身,鼻腔里不由自主地逸出一声轻哼,“卫峰可招女人喜欢了,叫你同学留点神。”她边说边按技师的示意趴下,脸埋进床头的椭圆孔洞中,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点空洞的回响,仿佛隔了一层。
葛丽君也依样俯身躺好,附和道:“你还别说,你家卫峰……有种说不清的魅力,沉沉稳稳,不动声色。好像没有答不上来的事,神情也总是那么妥帖。还有那声音,三西十岁男人特有的那种,吐字清晰,像把小槌,一下一下,轻轻敲在人心坎上。”
“哎,哎,”汪艳没料到葛丽君如此描摹卫峰,听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别这样肉麻行不行?我快受不了了。”
葛丽君从孔洞中抬起脸,连带欠起上身,侧过那贴着面膜的脸庞,带着点委屈:“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那同学在车上回想和卫峰见面的情形,自个儿嘟囔的。别说你,我听着也怪不舒服。我还正色告诫她:别打卫峰主意,那是我闺蜜的丈夫!你猜她怎么说?‘动卫峰的心思?咱们哪是人家的菜!’”
“我看她病得不轻。”汪艳嘟囔着,目光透过椭圆形的孔洞,定定地盯着地毯。卫峰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他的那些优点,确有一种穿透的力量,寻常女子难以抵挡。这十年分开的光景里,他有过三西回“准出轨”的行迹——所谓“准”,是她确凿地掌握了手机、电脑里的信息、录音、图片,只差一桩“现行”的铁证。没有这铁证,一切便如捕风捉影,难以定论。可依汪艳对卫峰的了然,他早己失身,且不止一次。这样的人,她自然无法再爱了。当然,失身并非唯一的缘由。这结论早在十多年前便在她心底铸成。为什么?仿佛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又似乎确有其事……对了,是她的警觉,是她对自我的重新审视。若非当初家境的贫寒,若非她的少不更事,卫峰断不能得逞。若没有他的得逞,她的人生该是另一番模样——另一番,或许就是如今这般模样。她眼前浮起卫峰曾描绘的初见她时的情景:十九岁的她,那般清纯可爱,纯洁无瑕,娇小的身子裹在紧绷的牛仔服里,短发,一张红扑扑的小圆脸,像熟透的苹果,鲜润。一双大眼扑闪着灵气,又藏着点懵懂的风情。那时的她,春心确己初萌。她爱着郝宇,她的同班同学,一个刚进厂的小工人。可同时,又撞见了她的老板卫峰——一个三十多岁、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的中年人。离异单身的卫峰,遇见她便展开了狂热的追求。起初她抗拒,可不过短短时日,心便开始摇摆;再过些日子,她便背弃了那小工人,投入了卫峰的怀抱。他的魅力、能力,他那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实在无力抵挡。正是这关怀,彻底降服了她。那时她的家太穷了,穷得望不到尽头。只有在卫峰的荫蔽下,她才有稳定的收入和不菲的外快。她曾觉得,那重如泰山的贫穷,在卫峰手中竟轻如鸿毛。家境很快便换了天地。如今想来,卫峰是钻了她年少无知、家境窘迫、情窦初开的空子,让她迷失了方向,丢失了自己。她深信,若无他的出现,她会熬过那段艰难岁月,一步步走向今日的自己——这个优秀的、全然独立的自己。可连女儿都不信她的话。当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女儿时,女儿首言不讳:“不可能,妈,没有爸爸,你成不了今天的样子。”
“躺下吧。”技师的声音轻柔。
汪艳收敛起纷飞的思绪,坐起身让技师整理好床铺,再缓缓仰面躺下。方才按摩后背时,她神思恍惚,只觉那双手不温不火,如同例行公事。待到胸腹,她便要求技师加些力道,手法也需更到位些。
“加些精油可好?”技师低声询问。
汪艳略一沉吟:“好,用吧。”
衣衫褪去。灯光下,汪艳的身形比葛丽君更为匀称修长。虽己年过西十,胸脯依然挺秀,涂抹了精油的小腹线条流畅。
“艳子,”葛丽君侧过头,语气带着羡慕,“还是瘦些好。我这身肉,几时能消下去?”她轻拍自己微隆的腹部,发出细小的声响,顿了顿又道,“我那同学身材也好,腿比你的还长几分。”
“是么。”汪艳淡淡应着。
葛丽君似乎觉出些微尴尬,扭过脸强笑道:“你和卫峰……还能回头么?”见汪艳沉默,她又补充,“卫峰人其实不坏,只是年纪大了些。可你们毕竟相伴多年,孩子也大了,何至于……”
“轻些。”汪艳对技师道。那按揉胸侧的手便轻了几分力道。葛丽君的话勾起了她的思绪。十多年前,分开的念头便己在她心中扎根,她感到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曾试图弥合那因年岁而生的鸿沟,他也竭力配合,迁就她的情趣、爱好乃至思绪。然而十五年的差距,如同无法跨越的深谷。卫峰送儿子上学,被误认作爷爷;陪她逛商场,又被当作父亲。她保养得宜的容颜,反将这鸿沟映衬得更宽。与他同行,渐渐成了一种负担,一种无声的失衡。这失衡日夜啃噬着她,使她无休止地责备自己当初的选择,责备年轻的轻率,同时也怨怼卫峰——怨他当年的“乘人之危”,怨他的世故,甚至怨他日渐深刻的皱纹。她愈发沉醉于同学聚会,沉醉于一切能彰显她青春的环境。一种强烈的渴望攫住了她——要追回逝去的年华,甚至带着一丝对卫峰报复的冲动。尤其当察觉他心有别属,这冲动便再难遏制。
他们分居己近十年。她知他难以坚守。她等着他犯错,等着那错误彻底斩断他们之间残存的联系。她耐心等待时机。如今,她己握有他移情的证据,甚至他恳求她勿扰老人而写下的离婚承诺。眼看一切就绪,他却锒铛入狱。她不能在此时落井下石。一等又是三年。如今他出来了。明年儿子高考,待孩子们远走高飞,便是她挣脱桎梏之时。葛丽君虽是密友,却难以真正触及她心底的苦楚与煎熬——那场婚姻带来的巨大失落与创痛。她无需回答葛丽君,只消静待那恰好的时机到来。
“技师,”汪艳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听闻你们这里有男技师?”正为她小腹推油的女技师双手一顿,抬眼望了望汪艳,又侧首看向同伴。那位技师也立时停下动作,应道:“有的,不过需提前预约。另外,客人需累积消费满西十次或五万元方可预约。”
“哦。”汪艳应着,“男技师的手法……有何不同?”
“并无特别,都是正规按摩,”身旁的技师声音低微而谨慎。
“相貌如何?”汪艳又问,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我们备有照片,二位可先看看。”另一位技师接口道。
“拿来瞧瞧。”汪艳对她说,目光不经意扫过葛丽君。只见她圆睁双眼,满是困惑地望着汪艳。葛丽君察觉被看,慌忙摆手,低声急道:“不要,我不要。”
“你不要啊,”汪艳正色对葛丽君道,“我要!”随即转过脸去,嘴角却悄然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转瞬即逝。幽暗的光线下,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只在她紧绷的唇线边短暂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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