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省高院的裁定终于下来了。不是当庭宣判，而是首接送达。
周正平拿到裁定书时，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翻开。
裁定书洋洋洒洒，首先肯定了一审查明的基本事实（如张静母子被杀焚尸、现场在李国栋家、王艳参与抛尸），但也明确指出了问题：“……本院经审理认为，原审判决认定被告人李国栋犯故意杀人罪的部分事实尚存在不清之处：
其一，同案犯王艳关于被告人李国栋具体杀害张静、李小磊的作案过程及分尸细节的供述存在前后不一、模糊不清之处，其证言的稳定性及可信度有待进一步查证；
其二，能够证明被告人李国栋案发时是否在犯罪现场的关键证人刘长贵因故未能出庭作证，导致对被告人李国栋所提不在场辩解无法进行充分质证和核实，影响了对本案核心事实的准确认定；
其三，作案工具未能查获，被害人尸体主要部分亦未发现，对案件完整事实的认定造成一定障碍……”
“……综上，原审判决认定被告人李国栋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尚不够确实、充分。依照第二百三十六条第一款第（三）项之规定，裁定如下：
“一、撤销盘江市中级人民法院（1999）盘刑初字第XX号刑事判决；”
“二、发回盘江市中级人民法院重新审判。”
周正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巨石暂时落地！虽然没有首接改判无罪，但省高院明确指出了案件的核心问题：王艳证词不可靠、老刘缺席导致事实不清！这为李国栋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机会！
他立刻带着裁定书赶往看守所。
当李国栋听到“撤销原判，发回重审”八个字时，死灰般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光芒！他猛地抓住铁栅栏，声音哽咽：
“周律师！……真的？……发回重审了？……我还有希望？……”
“有希望！省高院指出了关键问题！王艳的证词靠不住，老刘没出庭是重大程序问题！我们还有机会！” 周正平用力点头，将裁定书的内容简要告诉了他。
李国栋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是绝望深渊中看到一丝微光的泪水。“谢谢……谢谢周律师……我就知道……老天有眼……”
然而，命运的残酷玩笑并未停止。就在李国栋和周正平为发回重审的消息感到一丝振奋时，盘江市中院对王艳的判决也下来了：认定王艳犯帮助毁灭证据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当法警向王艳宣读判决时，她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喊冤，也没有辩解，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我认罪。” 仿佛早己预料到这个结果，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麻木。
更让周正平和李国栋心头蒙上阴影的是：就在王艳判决后不久，周正平再次试图寻找老刘的下落，却得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刘长贵一家，在搬离盘江后不到一个月，其妻向原单位提交了老刘的死亡证明复印件（死于心脏病复发），然后全家彻底失去了踪迹！连原籍地都查无此人！这个唯一能证明李国栋清白的关键证人，连同他的家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盘江市中院很快重新组成了合议庭。然而，重审的过程却让周正平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公诉方基本重复了一审的证据，没有补充任何新的有力物证。周正平提出的申请——重新鉴定血迹形态、寻找老刘、强制王艳出庭接受质询、对焚化炉残留物进行更权威的第三方鉴定——几乎全部被法庭以“无必要”、“客观不能”、“原鉴定结论有效”等理由驳回。
法庭辩论几乎是一审的翻版。没有了老刘这根救命稻草，李国栋的不在场证明显得更加苍白无力。尽管周正平拼尽全力攻击王艳证词和证据链的漏洞，但在“证据基本充分”、“程序无重大违法”的基调下，他的辩护显得格外艰难。
重审的判决，在意料之中，又带着冰冷的绝望：
“……经重新审理查明……被告人李国栋因婚外情矛盾激化，杀害妻子张静、儿子李小磊的事实清楚……虽作案细节及分尸工具等未能完全查清，但综合在案证据，足以认定其犯罪事实……鉴于本案具体情况（未明确具体指什么），可酌情从轻处罚……判决如下：被告人李国栋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死缓！
不再是立即执行的死刑，而是一线生机，但这生机却捆绑在“杀人灭子”的滔天罪名之上！
宣判时，李国栋没有像一审那样嘶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眼神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认命般的麻木。两年？二十年？又有什么区别？背着这样的罪名活着，比死更痛苦。
张静父亲坐在旁听席上，听到“死缓”的判决，没有像一审那样激动。他浑浊的眼睛看着被告席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女婿，如今形如槁木。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是恨？是悲？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他最终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老伴的搀扶下，蹒跚地离开了法庭。
周正平立刻表示将再次上诉。但当他走到李国栋面前时，看着对方那死水般的眼神，所有安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周律师……” 李国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算了……别折腾了……没用的……老刘没了……我……认命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干瘦的脸颊无声滑落。
“李国栋！” 周正平抓住他的手臂，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不能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争！死缓不是终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老刘没了，但真相还在！我会继续查下去！相信我！”
李国栋看着周正平眼中那从未熄灭的火焰，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没有再说话，任由法警将他带走，走向那漫长的、不见天日的死缓刑期。
周正平站在原地，看着李国栋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法庭侧门。他知道，这场战斗远未结束。死刑改死缓，只是从悬崖边退回了一步，脚下仍是万丈深渊。而那个能照亮真相的关键人物——老刘，连同他可能带走的秘密，己经彻底沉入了黑暗。前路，只剩下更深的迷雾和无尽的跋涉。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盘江的水，依旧浑浊地流淌着，沉默地掩盖着那个夜晚的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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