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江市的倒春寒,带着一股湿冷劲儿,首往人骨头缝里钻。“盘江真相与援助基金”的办公室位于老城区一栋不起眼的写字楼五层,窗户正对着灰蒙蒙的盘江支流。江风卷着水汽和隐约的煤灰味儿,拍打着不甚严实的窗框。
周正平揉了揉发涩的眉心,目光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求助信和财务报告上移开,望向窗外浑浊的江水。三年了,李国栋案带来的震撼与余波渐渐平息,基金在赞誉与质疑中蹒跚前行。资金拮据是常态,真正能立案介入的硬骨头案件更是凤毛麟角。更多时候,他们像在泥沼里跋涉,试图捞起那些沉没在时光和程序深处的微弱呼救。
门被轻轻敲响,带着一丝迟疑。助理小杨探头进来:
“周老师,有位访客,姓陈,想见您。说是…关于她父亲的案子,十多年前水金区的。”
“水金区?”周正平眉头微蹙。那是盘江市的老工业区兼港口区,人员复杂,陈年旧案不少。
“请她进来吧。”
门再次打开,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进来。她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单薄得像初春的柳枝,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羽绒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惶恐与急切。
“您…您是周律师吗?”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盘江本地口音,尾音微微下沉,带着水金区特有的腔调。
“我是周正平。请坐,陈…?”周正平示意她对面的椅子。
“陈婉。”女孩报出名字,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将帆布包放在腿上,双手紧紧抓着包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我是陈康的女儿。我爸…我爸他叫陈康,水金港码头的工人。”她急切地补充道,仿佛这个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通行证。
陈康?周正平在记忆中快速搜索。水金港…工人…十几年前…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浮现——那桩轰动一时又迅速沉寂的“水金港灭门惨案”?他心头一沉。
“2008年,腊月十七,水金区临港路37号。”陈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空洞
“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很大…”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被拉回了那个血腥的雪夜。
“陈婉姑娘,慢慢说,别急。”周正平放缓了语气,递过去一杯温水。
陈婉没有接水杯,她的手猛地伸进帆布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边缘磨损的旧相框,颤抖着推到周正平面前。照片上,年轻的码头工人陈康憨厚地笑着,旁边是温婉的妻子,两人中间,一个约莫西五岁、扎着羊角辫、抱着一个破旧兔子玩偶的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正是年幼的陈婉。
照片背景是水金港的龙门吊和斑驳的货轮船舷。一张平凡却充满烟火气的全家福,如今却成了惨剧的见证。
“这是…出事前一个月拍的…”陈婉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周律师…我爸不是凶手!他…他不会杀妈妈和姥姥…更不会…不会那样对我…”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周正平的目光从照片移到陈婉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因为痛苦和激动而扭曲。他沉声问:
“陈婉,你父亲陈康,当年被认定杀害了你的母亲、姥姥,并重伤了你。法院的判决…”
“是错的!”陈婉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声音却异常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
“法院错了!警察错了!所有人都错了!我爸…我爸他那天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他什么都不知道!是别人…是别人干的!”
“你有证据吗?”周正平追问,目光锐利。仅凭女儿的首觉,无法撼动铁案。
陈婉用力点头,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字迹潦草甚至有些混乱的记录和涂鸦,夹杂着一些日期和零散的词语。
“证据…我现在没有…但是…但是我有这个!”她指着笔记本,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这些年…我总做噩梦…很乱…很可怕的梦…以前记不清…可最近两年…越来越清楚…像碎片…扎得我头疼…”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眼神再次陷入那种空洞的回忆状态:
“梦里…雪…好大的雪…打在窗户上…沙沙响…屋子里…很冷…灯好像坏了…一闪一闪的…我…我好像躲在床底下…很黑…很害怕…”
陈婉的呼吸变得急促。
“然后…门开了…不是钥匙开的…是…是被弄开的…有冷风…带着一股…一股…”
她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脸上露出极度厌恶和恐惧的表情
“…一股铁锈味儿…混着…混着死鱼的腥气…还有一种…很劣质的香水味?…很怪…很难闻…”
“黑影…很高…很壮…不是我爸!我爸没那么高!他走路…走路有点…拖沓?…声音…很粗…喘着气…骂骂咧咧的…说什么‘东西’…‘交出来’…”
“妈妈…妈妈在哭…在求他…‘别伤害孩子’…然后…就是…就是…”
陈婉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要隔绝那并不存在的恐怖声响
“…砰!…一声…好响…好闷…像…像砸在麻袋上…又一声…!…然后是姥姥的尖叫…很短…就没了…血…好多血…从床缝流进来…热的…”
她猛地停住,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她仿佛刚从那个地狱般的场景中挣脱出来。
“最后…最后我记得…妈妈…妈妈把我往床底最里面塞…她…她的手冰凉…抖得厉害…塞给我一个东西…很小…很硬…然后…她好像…被拖走了…我…我看到床缝外面…一只…一只戴着手套的…沾着血的手…捡起了我的…我的兔子玩偶…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婉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只剩下无声的抽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女孩压抑的呜咽。
周正平的心被重重地撞击着。陈婉描述的记忆碎片如此具体、如此充满感官细节,尤其是那只“捡起兔子玩偶的沾血的手”,绝非一个五岁孩子能凭空编造,更与她当年昏迷重伤的情况吻合。
这强烈的画面感和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执着,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周正平尘封的职业敏感和心底那份对蒙冤者的深切共情。
水金港灭门案…陈康…那个在卷宗里被钉死的“残忍赌徒”…难道真的背负着惊天冤屈?而眼前这个在噩梦中挣扎了十几年的女孩陈婉,就是撕开真相裂缝的唯一钥匙?
他拿起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目光扫过陈康憨厚的笑容、妻子温婉的面容、小陈婉怀里那个破旧的兔子玩偶。然后,他看向陈婉,那个被血色记忆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年轻女孩,她的眼神像濒临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周正平沉默了几秒钟,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盘江水,浑浊依旧,奔流不息,如同这城市里不为人知的苦难,无声涌动。他最终合上陈婉的笔记本,将它和那张全家福一起,轻轻放在自己案头那摞待处理的文件最上方,发出一个清晰而沉稳的声音:
“陈婉,你的案子…‘盘江真相与援助基金’受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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