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这座城市，天气比陆乔的心还要冷些。
房产中介的暖气嗡嗡作响，咖啡桌上的文件堆得山高。陆乔低头翻着纸，手指紧捏着尾页的一小方空白。她再怎么努力让自己平静，心里那只狂跳的鼓点却渐渐盖过人声。
“想好没有，就今天签吧。”沈迎的语气少有的急躁。
这天上午，陆乔父母来电，说想趁着年底买房子，问他们婚房落不到陆乔名下，是不是不合规矩——“女孩子要为自己多想点！”母亲语调坚定，父亲则有些迟疑地补一句，“不求房子全是你的名，只求加个名字，有份保障。”
陆乔无奈地解释：“我们的存款是一起攒的，沈迎首付出了大头。”
“但你也出了不少！再说两个人过日子，总要坐下来谈明白，别没了保障才心寒。”母亲一锤定音，让她无法再推搪。
那通电话像一枚火种，点燃了她原本压抑己久的焦虑。
沈迎对房子的事一向敏感。在他心里，陆乔父母的“加名字”诉求，是对自己信任的质疑，也是对他能力的挑战。
“你现在要是签协议，房子日后分割就复杂了。老实讲，咱俩是挺好的，但也得讲规矩。这是我爸妈几十年来唯一的积蓄，我真不想让他们老心疼。”沈迎的语气掺杂着不耐。
在中介办公室里，陆乔把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眼前的那纸协议——上面清楚写着谁出多少首付、房产比例归属、抵押债务承担方式。第一次，她把与沈迎的过去和现在、亲密与裂痕全都当成算术题冷静审视。
律师递来水杯，轻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该理智一点，把条款讲清楚，省得以后扯皮。”
陆乔没喝水，只拿钢笔在页眉用力写下自己的姓名。她逼自己回忆：过去她和沈迎之间的那些甜蜜、过错、暧昧、善意——甚至赵晴餐厅里的泪眼、沈迎的沉默，以及此刻两人在法律面前的赤裸对视。
针尖对麦芒的时刻终于到来。
协议签字前，沈迎最后一次压低声音：“乔乔，这事你别太计较。买房落你名，我真心没问题，但我担心的是，如果以后你爸妈过分干预，咱俩会不会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
“我爸妈不是干预，只想给我多一点安全感。你要的是协议的明确，我要的是亲密关系的底气……咱们不是一样吗？”陆乔声音冷静，甚至带点决绝。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长久压着的所有暧昧、试探、淡漠、委屈，在这一纸协议上全部赤裸裸浮现。亲密的皮层被揭开，露出人性最深处的脆弱和戒备。
沈迎看着她，半晌没说话。最后，他狠狠一摔钢笔，声音压到喉底：“我就是受不了，每次关键时候都得被你爸妈牵着鼻子走。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站在我这边吗？”
“你相信我过吗？”陆乔抬头与他对视，目光里没有一丝退让，“房子协议也好，签名也罢，都是想把不确定变成确定。你要是心里有我，有这张合同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所以，信任也要写在纸上了？”沈迎的嗓音沙哑。
“如果我得不到承诺，纸面就是我唯一的退路。”
两人终于撕开了所有假意的温情。
空气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中介里甚至有人躲开，察觉了气氛异常。
过去那些失落的冲突也一并爆发——
“你总说忙，总说以后会补偿，可每次约会、每次小事都能被你推后。你问问你自己，我还有什么必须相信你的理由？”
“我也没少牺牲，为了房贷为你买礼物做饭，我就不是付出了吗？你以为彼此试探的只有你吗？你提的房产，你的承诺就那么容易吗？”
两人声音一次比一次大，最后连律师都不得不敲桌提醒：“协议是护身符，不该是情感对峙。”
“那就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陆乔急促地喘息，声音有点发抖，“咱俩不是己经变了吗？你、我——甚至赵晴，关系还能回到原点吗？还是大家都只想着自己退路！”
沈迎苦笑：“果然，感情这玩意，一旦摊到桌面上比利益谁也占不了上风。”
“倒是说明，我们彼此都没那么坚不可摧。”
陆乔突然觉得，脚下那片地板再结实，也无法支撑起两个人的重负。
最终文件签了，名字落定。一切表面井然有序。律师合上合约说：“好，今后产权归您二位共同所有，但抵押和分担也需要承担。”
协议这么签完，亲昵仿佛松弛神经的药效全部褪去。
他们走出中介，寒风打在脸上。沈迎沉默地走在前面，陆乔拢着围巾落在后头。两人之间空着一排没有温度的空气。
小区门口只有风声。沈迎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眼底满是倦意。
“乔乔——你怎么变得这么冷？小时候，你最不在乎物质。可现在你说的安全感，就是要丁一卯二地签在纸上，把爱都消耗光了。”
陆乔停住步子，看向他：“不是我变了，是这个世界告诉我，女人不能只靠爱情。你让我信任你，我信了很多年——可我该信谁来给我兜底？”
眼看着争吵要继续下去，双方却突然静默。路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两人谁都不愿打断这份脆弱的静谧。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迎终究叹了一口气。“如果你需要的安全感只能靠一句承诺、一份协议，那咱们己经离最初的目的很远了。你开心就好。”
陆乔仰头，呼出一口冷气，淡淡回应：“你觉得你心里的委屈，我就不懂吗？可现在，不管是拥抱还是协议，都带着自我设防。你也累，我也难。其实协议是咱们自己给自己找的最后遮羞布。”
两人都没有多说，独自走回家，各怀心事。
晚上，家里灯火明亮。饭菜很丰盛，却没人动筷。陆乔洗碗时，手指因为太用力把杯子捏碎了。沈迎冲出来想帮她，却被她一口回绝。
“别碰我。”
他神色复杂地站住看她，终于把想问的话咽回肚子。
睡觉时，沈迎很晚才躺下。陆乔刷着手机，群里赵晴发了一张公司聚餐照片，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但她能看出赵晴的眼角那抹疲惫和失落。
这一夜，沈迎梦呓里叫了好几次她的名字，又叫了赵晴一次。陆乔靠在床头，久久没法入眠。她自问，如果没有这场房产协议的硬碰硬，那些关于信任的怀疑与争吵、暧昧与改变，是否早晚都会以别的形式爆发？
黎明时分，陆乔悄悄下床，打开了那份协议。她用手指顶头自己名字的那一栏，眼泪终于在黑暗中落下。
很多事情其实己经无需再说得明明白白。把家产写进协议，看似理智，其实是感情己经被现实改写；把不安全感写进纸上，等于承认了他们己再回不到最初单纯相信的日子。
多数时候，是命运让两个人都成长，也变得无法再无条件地给予所有信任。
可哪怕这么做了，她也不后悔。她想要的不是占有，而是被重视的认可。生活就像纸上的产权——再多名字，也未必真能留住一个人的心。但没有名字，连权利也无非妄言。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几乎是避免争吵，只剩客气和距离。每天生活像在走钢索，表面安稳，实则一触即碎。沈迎总在客厅加班，陆乔学会了深夜独自做甜点、刷剧，在安静中打发时光。
有时，她也会在客厅看到沈迎无意间望着她——他们目光交汇，不再有往日的绵长温存，只有彼此叹息。
这纸协议，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安全，反而像一道裂痕，把感情弱点彻底暴露。
赵晴仍然是朋友圈里最懂分寸的“闺蜜”，但在这一系列变故后，连她也变得疏远。
陆乔终于明白，所谓“保障”，从不是房产证上的名字，更不是法律背书的分割线。真正的安全感，只能靠彼此首面内心挣扎、愿意互相守护。可当倦怠和屈辱积攒到顶点时，连把话说明白，都是一种奢侈。
雪渐渐下起来，窗外世界素白一片。陆乔站在玻璃窗前，看着楼下孩子们打雪仗。
她轻轻合上手中的协议文件，把它塞进抽屉深处。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彻底死了心。
——房产协议签了，感情的裂痕却愈发明显。她不确定这个冬天，会不会是他们“最后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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