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雪化得很快，路边残雪成了灰白的泥，像那些被生活碾碎的心事。陆乔把阳台上的旧毛毯晒了又收，没有晒干地上的那片冷清。沈迎离合带掩饰的温柔，越来越像隔着玻璃柜递来的水，温度凉薄得让人手足无措。
日子照旧过着。饭菜还是一样的味道，早晚的问候不咸不淡，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变了：有些话被咽下去，有些目光只看表皮，不见彼此心里的波澜起伏。
她不是没有察觉。沈迎的神色、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她“有事”，尤其是在那通深夜电话后。只是，男人的沉默总比女人的敏感更具分量。他可以不说，她却无法不想。
正月的周末，陆乔难得提议出去走走。沿着公园小径，风过枯枝，偶有闲人推着婴儿车缓慢行进。沈迎看似心无旁骛地听她讲公司趣事，时不时点头，实际眼神总不自觉地散开，留在枝头发芽的嫩绿上。
陆乔终于停住了，定定地望着他：“沈迎，你这段日子好像很累，是不是公司出什么事？”
他本能地低下头，笑得极端矜持，“最近忙，年底数据一团糟。新年项目也进展不顺。”
“公司会遇到什么风险吗？”她声音很轻。
“不至于。其实……”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陆乔等了几秒，本以为这次他终于愿意卸下心防，可他却抬头看天，露出一个浅浅的，像雾霭一样的笑：“过几天就好了，都是周期性焦虑。你别担心我。”
女人的失望是一环一环加深的。她心里早有预感，随即把剩下的关心咽进喉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每逢深夜，沈迎似乎总有一通“固定电话”。他会端着茶杯或依窗打字，隔着书房玻璃门，背影被台灯拉长。陆乔有时起夜，透过门缝注意到他低声说话，时有唉声叹气，却始终没有一次正面告诉她实情。
她刻意为自己找理由：是不是他真在想着公司业务？还是为家中老人操心？可一想到去年定好的计划、房产的风波，她心底的不安又卷土重来——好像每跨过一道槛，前方还有更高更尖锐的坎。
有时半夜醒来，沈迎己经空着床回了书房，回到卧室时，脸上倦意未散。陆乔假装睡着，听着他细细的叹息，一次比一次醇厚，像岁月沉淀下来的尘埃。
两人之间的对话逐渐简化到最基本的生活沟通。
“明天几点回来？”
“八点前。”
“晚饭吃什么？”
“随便。”
“天气变了，记得添衣。”
这种表面的关切背后，是山一样的沉默。虽未爆发一场大的争吵，可气氛却冷得彻骨。
朋友约她吃饭问道：“你和沈迎还好吧？怎么最近你朋友圈也淡了。”
陆乔笑着回避，“成年人的生活，谁也不容易。”
“你不会是不开心吧？”
她摇摇头，把委屈和压抑吞咽下去。她很清楚，这种阻隔不是第三者、不是争吵、不是剧烈的裂缝，而像冬日车窗上一层无色的雾——你看得见彼此，听得见呼吸，却永远揪不到他的心。
那晚，沈迎在准备洗澡时，手机屏幕上跳出消息提醒。陆乔恰路过，一眼看见“沈萌”二字，她下意识移开眼神，却又压制不住心头涌上的猜疑。
洗衣机嗡嗡作响，热水壶咕咕地响着，家里每一个声音都像在提醒她“隔阂”的存在。陆乔想着，不如问出口，把纸包火烧透——可她又怕答案比怀疑更冰冷。
沈迎洗完离开卫生间时，她忽然出声：“今天我看见沈萌给你发消息，是不是她最近有什么事？”
沈迎顿了一下，面上笑容像一张刚被扯坏的纸，现出踌躇。“没什么，小孩子换实习单位不顺利，最近闹情绪。”
“那天你说她银行来信，被嘲笑，也是真的？”
“嗯。”他转头背过脸，掩住情绪，“小姑娘，工作还没定。”
陆乔点头，不再追问。可她心知肚明：谎言或许未必全错，可被隐瞒的一部分，才是最令人难过的。
那晚，沈迎比平时更晚回房。陆乔假装己经熟睡，身体微微偏向床沿，给身后留出一大块空白。房间里一切都很安静，只剩钟表的滴答和外头呼啸的风。
夜色浸满了隔绝。两人像并排站在透明墙两侧，看得见彼此，却再碰不到情感的温度。陆乔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成年人的失望不会嚎啕大哭，只是在心底拉出一道很长很长的唱白。
沈迎翻身，脚趾碰到陆乔的踝骨。他原本想抱一抱她，却还是慢慢收回手臂，低声说：“晚安。”声音淡淡地飘过。
这一次，陆乔没回他一句。
一整夜不眠。陆乔窝在被子里，眼睛久未闭阖，脑海里绕着无数个问号。她很久以前觉得，最怕的事是吵架、决裂、甚至分开。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可怕的，是这样的无声伤害：话没说出口，心早己经冷了一半。
第二天清晨，陆乔照例准备早餐。沈迎下楼的步子有些沉，彼此的眼神短暂碰撞，像两只警觉的鱼，瞬间滑向各自的港湾。
“昨晚没睡好？”沈迎柔声问。
“嗯，有点。”她把水缸递过去，“你喝点热的。”
沈迎接过，嘴角抖了抖。“我今天可能得加班，很晚回来。”
“多穿点。”陆乔淡淡地说。
整整一天，陆乔都陷在茫然与无力里。她找不到方法打破这堵看不见的墙，也没有力气发脾气要个解释。她突然明白：两个人在一起，最大的崩坏不是出轨、背叛，而是某一天，不知何时起，各自都把心事藏在了一扇不会打开的门后。
下班路上，她走得很慢。街灯拉长人影，像无数惊惧又苦涩的回忆。她看到路对面的小吃摊，两年前两个人一起排队等串串的地方，如今仿佛是别人的剧本。
回到家，沈迎不在，房间安静得像冷宫。陆乔靠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盯着茶几上那份房产协议发呆。纸面上印着两人的名字，却无法阻止彼此距离的拉远。
半夜十二点，沈迎才回。轻手轻脚推门，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陆乔坐在那里，目光己经熬红。两人对视数秒，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递过来一杯温水。
沈迎“嗯”了一声，嗓音沙哑。隔了一会，他压低声音：“最近太忙，家里还有些小事，以后会好起来。”
陆乔点头，“我不问了，等你想说的时候。”
这就是最伤人的和解：不再逼问，不再期待，不再流露痛苦。你不能逼一个人坦白，因为他选择沉默，是对信任的冷处理。你也没力气继续消耗，只能自保地收缩所有敏感与温柔。
这一夜，他们第一次到天亮都没再说一句话。沉默像厚棉被，只剩呼吸叠在一起，却再也感受不到温度。
陆乔整夜睁眼，看着窗外天慢慢由深蓝变浅灰。冷静地数着呼吸，想着这些年的过往：相识、热恋、动心、失望，首到今日这层透明到几乎无法言表的隔阂。爱情不知何时黯淡下来，连争吵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无力的叹息。
沈迎好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早点睡吧”。他知道陆乔在等，但他就是不想、不敢、不知道怎么开启那个无底的伤口。他也怕，坦白一切后，两人越发无路可退。
这一夜，两个人都学会了静静承受。
第二天，生活依旧如常。陆乔照旧整理家务，沈迎照旧上班。只是他们之间的日常，像无声电影一样安静、单调，唯一的对白都是最基础的生活交换。
同事间有人调侃，“你们夫妻关系真好。”陆乔抿着笑，心里却是一片空旷的辽原。她发现自己己经不再指望对方能够化解忧愁，甚至开始习惯了一个人去承担所有不安。
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很多时候不是仇恨，是彼此心事的封印。”她开始相信，爱情的失落并不突如其来，而是在一次次小心翼翼的隐忍后，把所有热情和真诚都消磨成无色的墙。
夜深的时候，陆乔坐在书桌前，翻开旧照片。曾经的两个人无比亲密、简单，笑容明亮。她摸摸那泛黄的底片，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缅怀一段失效的童话。
她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错？是不是缺乏足够的耐心？是不是没有勇气打破沈迎的防线？但转念又觉得，这种隔阂是两个人共同修出来的龟壳，谁都不是唯一的制造者。
陆乔合上相册，轻声对自己说：“有些距离，是透明的，看不见，却越来越痛。”
这个冬天还很长。屋外又飘起了雪。沈迎回家，看到陆乔蹲在阳台看雪，他想了很久，终于走近，想抱一抱她，终是止步。
她回头淡淡一笑，“你进来吧，外面冷。”
他怔怔站了一分钟，终究只“嗯”了一声，转身走进屋。
落雪中，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只有越来越深的隔阂，一块透明，却越积越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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