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黄昏,老城区的风吹得人心浮气躁。陆乔坐在母亲家楼下的小花园里,捏着手机发呆。母亲王素平早上给她打电话:“有些事想和你聊聊,早点下班就过来。”陆乔这些年早己习惯独来独往,普通家事都能拿稳主意,家里却突然像闷出一团雾气,首逼得她无处可逃。
等到家,母亲还没回来,电话催促她“自己烧点开水,茶几有桂花糖。”屋子里有股旧家俱夹杂熬汤的气息,安静里带着某种不自在。陆乔盯着窗外,不由想起最近频繁梦见的旧童年:厨房的碗碟叮当响,门口有个陌生男人的皮包,母亲和男人低声争吵……
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拎着菜篮进来。“又瘦了——最近饭都没好好吃吧?”她絮叨了两句,像是平时聊天,手指却在收拾茶几时不自觉发抖。厨房油花飞溅,陆乔帮着择菜。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楼下邻居换门的事、孩子学校的老师。母亲几次欲言又止,陆乔横着眼看她:“你到底有啥事?别绕圈子。”
饭桌很简单——一荤一素一汤。母亲为她夹了块鸡肉,声音压低:“你还记不记得王叔叔?”陆乔心头一紧,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出那个高大、总是黑着脸的男人影子。她一时没回话,继续扒饭。
母亲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其实不知道我挺怕带你见男人的。那会你爸刚走,又要挣钱又要看你,邻里亲戚哪家不是在背后说闲话,谁家单身女人容易啊……”
“说这个干嘛?”陆乔有些不耐。她成长路上一首觉得继父影子模糊,除了偶尔来家吃个饭,并没深交。彼时年幼,只知道母亲反复跟她强调要懂事、不要乱说话。
王素平缓缓说道:“你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才和王叔认识。其实没打算结婚,只是他有活帮衬家里,公司发票还能报点账。我原想着有个男人护着,这家有人帮看门照应总归方便。可日子过不到一起,三天两头吵架。”
陆乔陡然记起,那几年母亲常常半夜躲着偷偷哭。她曾以为只是经济焦虑,没料到背后有更深埋的苦水。
母亲继续道:“你刚十三那年我和他闹离婚,有些事不愿跟你细说,是怕吓着你……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孩子,我倒觉得有些话藏一辈子没意思。你想知道你继父当年,是怎么回事吗?”
陆乔下意识点头。母亲唏嘘了一声,“他那人,面上体面,家里却不像话。你上小学五年级暑假,他喝了酒回来,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要和他吵,他冲上来推我一把。你听到动静进屋,他还敢在你面前晃酒瓶子。”
陆乔手指冰冷。一时间,很多年小心掩藏的画面被粗暴地剥开。她记得那晚母亲嘴角出血,又坚决不让她报警。母亲哽咽,“那次以后,我下定决心要离婚,不想你再受那种惊吓。可王叔第二天又哭又跪,说酒后犯糊涂,保证以后不动手。世上的女人怎么就这么容易心软?我又动摇了,谁都怕孩子没爹疼。”
母亲喝了口水,眼圈发红。陆乔想起记忆里的继父,总带着烟草气味,爱在饭桌上插科打诨,却总有点难以亲近。“后来为什么还是分了?”她终于问。
“他失业后,脾气越来越差。你青春期那几年,常常跟他对着干,他指着你鼻子喊‘带着个赔钱货女儿’,我彻夜难过。”
陆乔鼻腔微酸。“可我那时候连抱怨都不敢。”母亲苦笑:“怕你受委屈,可日子拖下去更没出头。一次你考试丢了文具,他非咬定是你拿去给同学‘招摇’,还说女娃大了不得管,我没和他大吵一架。”
“邻里不是说爸妈离婚都是女人作?”陆乔喃喃。
“所以我想挺,但再挺下去早晚崩了。”母亲把嘴撇到一边,“你继父有时在外头混,风评也不好。有的女人还来家里‘找茬’,我那会为了一个家,多丢人啊。”
屋里静了很久。窗外隔壁电视传来断断续续的喜剧台词,和母女之间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陆乔忽然问:“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
王素平一愣,踟蹰了很久,终究还是放低声音:“其实……其实,跟你继父有关的传闻让我心慌过一阵。他有一回喝多往邻居家门口闹,被小区保安说‘白天举止不太对劲’。有人后来跟我暗示,说他‘在外头不干净’,我问细节,邻里都摇头。你当时太小,我没敢让你跟他单独出过门,怕惹祸。”
陆乔只觉脊背发凉。她声音哑哑:“是不是有人说他……”
母亲仓促摇头:“没人说破,只是我瞅着不对劲。后来他失业进屋动手动脚,我才动了离心,吵完架就跑外面住。那年年底我托人打听,听见他在工地里和人喝酒胡闹才彻底下决心。其实你爸爸也不是个省心的,可王叔更不是个纯粹人。我怕再拖下去,万一你出事,我一辈子都不敢见你亲爹。”
空气几乎凝滞。陆乔一边听,一边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不解的童年碎片。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有时神经质地警告她“不要随便开门”、为何周末总避开家中的“某个大人”。心底幽深处泛上从未解开的自责:那段日子里,是不是自己太迟钝,伤害了母亲?或者没能察觉足够多的危险信号?
“妈,其实我这些年从来没怪过你,”陆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只是这件事我从没问——怕你难过,也怕自己难过。”
母亲眼泪掉出来。“这些年我藏着掖着不敢吭声,就是觉得丢人。你要不是长大了,结婚有孩子,我还是不敢提。女人的委屈,能吐的地方有多大?”
夜色深沉,陆乔陪母亲坐在阳台。窗外有人棋牌嬉笑,邻家猫穿过走廊。母女俩久久相对无言。
“那你现在,还怪我吗?生你养你受了连累,结婚离婚都没问你想法。”母亲低低问道。
“妈,那不是你的错。”陆乔声音沙哑,“有时候反而觉得是我拖累了你,小时候太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许自己过问。其实你很勇敢,能走出来就很了不起了。”
灯光柔和地晃在母亲鬓角。“要不是放不下你,真想彻底离开那个家。女人这辈子啊,最怕选错人。我既然没能力给你最好的生活,至少别害你。”
这夜母女聊了很久。陆乔终于理解了那个缄默、坚韧、带着愧疚的母亲。她们谈起母亲后来独自打几份工、又怕小孩没人带,在外租房流转的日子。陆乔问:“你会后悔吗?后悔当年离婚、再婚,又离婚?”
母亲想了许久,说:“要说后悔,不如说憋闷辛苦。可还活着,就没什么苦咽不下去。有的人天生过得顺,有的人命里都是沟沟坎坎。只要我女儿别走我这条道就好。”
“那你……怕我再选错人吗?”
“我怕,但拦不住。陆乔,你如果哪天真被人欺负,不要跟我商量,首接跑。”
一场事关命运的坦白结束后,母女间仿佛卸下了一层壳。陆乔看着母亲斑白的发根、夜色下郁积太久的疲惫,突然感觉成长其实是一次反复揉捏旧伤疤的过程——它会疼、会流血,但总有一天会结痂,不至于永远成为心里化不开的结。
母亲倒了两杯温水,揉揉她的手背,声音温柔而坚定:“不管你走多远,你都是我盯着护着长大的孩子。妈没本事让你一生都顺,但能保你这辈子别再有阴影。”
陆乔点头,鼻尖发酸,紧紧回抱。
分别时,母亲把先前那包桂花糖塞进她包里,又偷偷装了点腌梅。门外夜风温柔,楼梯间传来远远近近的人声。她回头望见母亲在门口伫立,不再是铁壁寒霜的姿态,而是心事终于释然后的柔软目光。
“妈,谢谢你。”陆乔轻声说。母亲微笑,声音极低:“往后的路你自己选,但千万有事别憋着,别让阴影跟着你一辈子。”
陆乔踏入街道,肩上的重量被风吹散。她知道,有些曾经浑浊不清的往事,也许一生无法说得彻底明白。但至少这夜,她和母亲终于一起勇敢地照见了过往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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